和人类不同,我是星际考察员,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星系,我在这颗星球上没有族人。
多年以前,我驾驶的考察飞船发现了这颗蓝色星球。这颗星球在星系中的位置非常好,不远不近,适合作为殖民地。
这颗星球上的原生物种很多,还有一种自称为“人”的智慧生命。考察员的工作就是寻找并深入调查宜居星球,于是我降落在这颗星球上,为了避免引起原住民的怀疑,我伪装成了一名人类。
这些自称为人类的智慧生命尚处于刀耕火种的文明初期阶段,以部族群居的方式过着半农耕半狩猎的生活,极其落后。没过多久,我就摸清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作息规律。
这颗星球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唯一的缺点是:空气质量非常糟糕,含氧量太高。对于我的族人们来说,想要在这里生存,必须进行环境改造,或者像我这样改变自身体质以适应环境。
我提交了一份完整的报告发送给母星,由于和母星距离遥远,需要很久才能等到回复,我只有继续维持人类的形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第一年,我对这颗星球满怀新奇。
高山雄伟,森林苍翠,大河奔流,这些都是在母星上无法领略的景色。我常常驾驶飞船飞过高山和大河,记录这颗星球的地理环境和各种生物,有时我也会徒步出行,在青山绿水间流连忘返。
第二年,新鲜感渐渐消退,我很想家。
和母星不同,这颗星球上的智慧生物数量稀少,有时候跋涉千里也见不到一个部族。人造建筑只有茅草和木头搭建的小屋,低矮简陋,几乎没法入住。那些半生半熟的食物更加粗陋,简直难以下咽。我想念母星舒适的住宅,更想念母星的珍脍美食和久违的乡音。
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星际考察员,不能把这些当作借口来逃避本职工作,我只有压下思乡之情,以人类的外表混迹于人群之中。
第三年,我加入华夏族,并且得到了一个名字:羿。
刚开始我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后来才知道,加入部族那天我背着一副路边捡来的弓箭,在华夏族的语言里,“羿”这个字代表了擅长射箭的人,他们误以为我是一名箭手。
人类全心全意地接纳了我,把我视作他们的一分子。
在华夏族的日子很单调,同时也充满乐趣。
人类并不在乎居住环境的简陋,他们穿着用兽皮或植物纤维缝制的衣服,用着石头做的工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既简单又充实。
我不喜欢耕田,除草、挑水、浇粪……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前一天的工作,太乏味。我喜欢狩猎。
作为一个猎手,我倒是非常称职。弓箭、长矛,这些武器都很简单,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就彻底掌握了它们。我的长矛能刺穿野猪的头颅,我的弓箭能在百步之外准确地穿过一片树叶,而且从不失手。
与凶猛的野兽搏斗,用简陋的武器对抗足以撕裂躯体的尖牙利爪,掷出石矛,射出羽箭,再看着那些野兽呻吟着倒地挣扎,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刺激和乐趣。
没过多久,我就成了华夏族最优秀的猎人,并得到了“第一神射手”的美誉。
在华夏族的东方和南方,分别盘踞着一头叫作封豕的大野猪和一条叫作修蛇的巨蟒,它们阻挡了部族的扩展。封豕体躯庞大,皮厚肉粗,无论石矛还是箭矢都难以射穿;修蛇更是有几十米长,张开嘴足以把一位成年猎手活活吞下。
不少猎手想猎杀它们,但都没有成功,反而成了它们的口中餐。虽然如此,仍有猎手前赴后继,不断向它们发起挑战。他们不仅要证明自己的勇猛,还要替死难的同族复仇,更要让活着的族人平平安安。
猎手们傻傻送死的行为很好笑,但也让我有一丝丝感动,人类虽然落后,但不乏勇气与奋斗的精神。
看着猎手们一次次失败,我终于忍不住了,亲自前去猎杀封豕和修蛇。凭借那些简陋的原始武器很难对付它们,却也不是毫无办法。经过一场苦战,封豕和修蛇的眼睛被我用羽箭射穿,它们最终被我用骨刀斩杀。
当我拖着封豕和修蛇的尸体返回时,整个部族都轰动了,男女老幼争相涌来,把我围在中间又高高举起,且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从此,我成了华夏族最强大的英雄。
和我的族人不同,华夏族的人们敬畏一切,在他们眼里,太阳、月亮、满天星辰、山川草木、飞禽走兽,甚至迎面而来的风和从天而降的雨水中都有神灵存在。
部族分工明确,猎手负责狩猎,农夫负责耕田,巫师则负责祈祷。向天空祈祷,向大地祈祷,向高山、向河流、向所有能想到的神灵祈祷,希望神们能保佑自己的部族平安富足、繁荣壮盛。
我喜欢看人们祈祷,喜欢看他们向代表神灵的陶像跪拜时的那一脸虔诚。很显然,他们相信那些神真的存在。
刚开始我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认为人类既愚昧又无知。他们敬拜的太阳不过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气态星球,这样的星球在宇宙中多到数不胜数;高山不过是地壳变动引起的地貌变化;河流更不过是陆地表面常见的水道……他们之所以认为有神灵存在,只是因为缺乏对宇宙万物的认知。
与我的母星相比,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实在太落后了。
在母星,我们从来不祈祷。我们认为科技是生存的保障,科技是发展的动力,科技是文明的源泉……总而言之,科学技术就是一切。如果说我们也信奉神的话,那么我们信奉的一定是科技之神。
对于我们来说,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发展科技,并扩展生存空间。
华夏族联盟的族长尧是位睿智的人,既公正又谦和,得到了所有部族的一致拥戴。
初次见到尧时,我还以为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夫,他身上围着破破烂烂的兽皮,脸上满是污垢,和其他人一样在田里耕作。
直到我被推选为有穷氏的首领,初次参加部族议会时才明白,原来这个农夫就是华夏族的族长。
在母星,最高领袖就是星球委员会,星际考察员属于基层人员,是没有资格进入委员会大厦的,只能在各种视频上欣赏各位委员的英姿。
而在这颗星球上,无论氏族首领还是部族族长,都没有什么特权,他们和大家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住在同样简陋的茅草屋里。
在尧和众多氏族首领的率领下,华夏族日益壮大,几乎每一年都有小部落从远方赶来,希望加入华夏族联盟。
我相信,在遥远的未来,尧的后代会建立起一个伟大的文明。
可惜,人类没有未来。在我加入华夏族的第十三年,我收到了母星传来的讯息,委员会决定派出一艘拓荒飞船,用来改造这颗星球的环境。
我的族人们不需要生物圈或人类,只需要这个星系当中那颗恒星的光和热能。
拓荒飞船释放出九具能量反射镜,吸收阳光,再将源源不绝的热能投向大地。这种方法非常简单,并且不浪费资源,缺点是耗费的时间会久一些。
人类无法理解这种现象,在他们看来,就是天上凭空多出了九个太阳。
能量反射镜会持续提高这颗星球表面的温度,地表水分会不断蒸发,星球最终会变成一片不毛之地。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也就没有生命。
这就是委员会的计划,他们要消灭生存在星球表面上的所有物种,然后重建大气层,降低含氧量,让这颗星球变得适宜我的族人们居住。
能量反射镜引起了人类的恐慌,他们遭遇过地震、洪水、暴雨、干旱……但从未见过天上有十个太阳。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建议全族迁移到靠近水源的地方;有人建议宰杀牲畜献祭,以平息天神的怒火;也有人建议寻找可以居住的山洞,躲避阳光暴晒……
我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因为我明白,人类所有的抗争都不会奏效,他们太弱小。对于我的母星来说,人类的科技水准完全可以忽略,他们根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尧最终决定将全族人迁移到水位下降的大河边,他率人不断引水至远处,浇灌逐渐枯萎的农田,轮番派出年轻力壮的族人四处寻找新的水源,并去往更远的部族寻找更多关于十个太阳的讯息,以求为族人谋得一丝生机。
但我知道,这些举动根本没用。
在十个太阳的炙烤下,河流干涸,数不清的飞禽走兽相继死去,庄稼最终也全部枯死。华夏族已经有一半居民因饥饿或干渴而死,用不了多久,另一半人也会陆续死亡。
部族开始逐水而居,可水源愈见稀少,很多人在迁移或取水的路上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还活着的人无力掩埋死者,只能把尸体丢弃在野外,任凭他们慢慢变成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
每一天都能看到很多人死去,这种情景让我心弦颤抖,寝食难安。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按照文明等级划分,人类只是不入流的野蛮生物,和我的族人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我不应该同情他们。
不过,虽说人类的科技水准基本上等于零,却不能否认他们也是智慧生物的一员。我和人类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了解他们。人类的身体构造和我的种族毫无相似之处,可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感,也同样拥有自己的思想。
随着死者越来越多,我心中的负罪感也在日渐增长。严格来说,他们全是因我而死,如果我没有经过这个星系,如果我没有登陆这个星球,如果我没有提交那份报告,那么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大巫认为十日并出是天神对人类的惩罚,于是尧号召族人们一起去广场祈祷,祈求上天收起烈日、降下雨水拯救苍生。大部分幸存者响应了他的召唤,但我没有去,我害怕看到大家那交织着希冀和绝望的脸孔。
鼓声还在响,祈祷仍在继续,但吟唱声变得越来越低沉,时断时续,几乎细不可闻。
我有些担心。祭台下的广场没有山洞也没有树荫,毫无遮掩,人们长时间跪在十轮烈日之下,很容易脱水而死。
犹豫了很久很久,我登上一座土丘,向广场望去。
眼前的场景让我震撼了。以尧和各个部落首领为首,数千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广场上。每个人都两眼无神、双唇干裂,但仍然保持着庄重和虔诚,随着吟唱向祭坛叩拜。
人类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祈祷已经是他们对抗这场劫难的最后方式。
没有天神会回应他们的祈求,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死,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会死。
对于母星来说,这颗殖民星球可有可无,但委员会仍然做出了改造环境的决定。或许委员会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颗星球上原生物种的归宿,在他们眼里,人类和这颗星球上的其他生物与宇宙中四处飘散的尘埃没什么区别,微不足道。
和人类共同生活的这十多年,足以让我了解到他们生存的艰难。人类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只能利用石头和棍棒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同时还要面对干旱、洪水、飓风、地震等自然灾害。他们耗费数万年的时光,才勉强触摸到智慧文明的门槛。
然而,因为母星委员会的决定,人类文明的演进将戛然而止。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踉踉跄跄地走下了土丘。
“羿,羿。”微弱的呼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满头乱发的人伏在路边。他的脸颊全被晒脱了皮,嘴唇开裂,两眼中全是血丝。我仔细看了又看,才勉强辨认出他是舜,尧的得力助手。
我走到舜身边,他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竹筒递给我,“羿,你是我们族人中最强壮的,你……要坚持下去!”
竹筒里装的是清水,暖暖的,还带着舜的体温。我的眼眶湿润了,平生第一次,我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我攥紧双拳,再次抬头望向天空,望向那十轮烈日。委员会的决定是错的,我们无权剥夺其他物种生存的权利。
“把水留给最需要的人吧。”我把竹筒还给舜,扶着他站起身来,“去告诉大家,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舜困惑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举起手臂指着空中的烈日,“我要终结这场劫难。”
我要去射日。
反射镜没有什么防护,只需要一道高能光束就能将它们摧毁,问题在于我手头没有足以把高能光束射往太空的武器。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掉考察飞船,把飞船改装成一门威力巨大的热能炮。
飞船被拆解后就再也不能还原,我将无法再与母星取得联系,而且再也无法恢复本来面目。今生今世,我将滞留在这个星球上。
山巅上热风阵阵,拆开的飞船完全变了形状,如同一张拉开弓弦的巨弓。
在拆解飞船之前,我又向母星发送了一条信息:最终考察结果是,该星球地壳构造变化剧烈,不适合星际移民。
这个小星系太过偏远,母星委员会不可能浪费资源,再另派考察飞船赶来确认。至于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星际考察员,委员们不会在乎我是生是死。
我毫不犹豫,按下发射器,一道道光束划破空气,射向高空,宛如一根根巨箭劈开长空,直刺天宇。
我眯起双眼望着天空,静静地等待着。
“羿,你在做什么?”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跑到我身边,看看那张巨弓,又抬起头,满脸不解地看着空中犹未消散的光束。
他叫丹朱,尧的儿子。
我微微一笑,“射日。”没法和他解释,无论是尧、舜还是丹朱,他们都无法理解我做的事。
他们的后人或许会明白。
许久,九轮烈日渐次熄灭,只余下真正的太阳悬在空中。
高能光束摧毁了反射镜。
巨弓耗尽了能量,化为满地粉尘,随风散去。丹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跑去。他的叫声随着山风传到了我耳边,“羿射,九日落!”
热度渐渐减退,山风变得清爽宜人,灾难已经终结,这颗星球会再次焕发生机。
我向天空眺望片刻,转身向山下走去。
听了丹朱的汇报,尧亲自赶来向我询问,并让大巫将我射落九日的经过雕刻在甲骨上。尧还希望我接任部族联盟的族长,我没有接受。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最最伟大的英雄,但我明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手,没有领导部族的才能。
舜告诉我,千万年后,“羿射九日”的故事会成为传说,永远在人们口中流传,每一代人都会知道我的壮举。对此我并不在乎,我只是遵从内心的选择,做了应该做的事。
余生再也不能返回故乡,不过我并不后悔。淳朴的人类有权利继续繁衍下去,并且,我将作为他们中的一员,继续生存在这颗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