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早在十九世纪,随着“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划分,自由进步的自由主义思想不是就已被明确为是服务于特定种族的科学了吗?
答:是的,
作为有产白人的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是与种族阶级的固有划分,以及文明人与野蛮人的伪分类一同出现的。在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以及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看来,显而易见,个人权利和普遍理性是专属于少数群体(以他人为代价扩张和放纵其自由的殖民者)的特权。其受害者——非白人早在十九世纪就指出了这些自由主义修辞中的本质矛盾。
当然,今天随着非西方力量的崛起,自由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关系问题已显得尤为紧迫——
前者是否依赖于对后者道德上的优胜,因而在帝国摇摇欲坠之时,带有瑕疵的前者也趋于衰弱。并且,无休止的经济与政治危机迫使西方自由民主暴露出其种族划分以及不平等结构的问题,其领导者不得不转而明确提倡白人优越主义。正如2015年我在一篇非西方世界的自由主义记录的调查中所写的:“自由主义”已逐渐被视为“富有的西方人不能负担得起的玩物——曾长久以来青睐于少数群体的规则上升为普遍价值,而其不可能在其他上升群体中存活。”
基于这一点,人们不必借鉴亚非思想家的传统。1906年,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讲到:
问题在于:从长远来看,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统治之下,自由和民主如何实现?
[…]现代自由的历史渊源有其不可重复的独特背景。让我们列举其中最重要的几个。首先是海外扩张。在克伦威尔的军队中,在法国国民议会上,乃至今天在我们整个经济生活里,来自大洋彼岸的微风都能为人所感知。[…]但现在已经没有可供我们开发的新大陆了。
问:尼日利亚学者比尔顿·杰伊弗(Biodun Jeyifo)哀叹许多前殖民地陷入了一种“受阻的去殖民地化”的困境,而基于此,本土精英鼓吹西方经济扩张,以推进帝国主义计划。自由资本主义的到来是否并未终结帝国主义,相反其或许以更平静更隐蔽的方式延续着帝国主义呢?
答:后殖民时代的经历十分复杂。
亚非反抗资本帝国主义的政治运动往往由精英所领导。他们的思维与情感由其主导者的意识形态与认识论所塑造。在其斗争最为激烈和最为得意之时,他们想在自己的游戏中击败西方。而其他人则想在由西方构建的世界中存活。他们都急于实现现代化、工业化和城市化,并且某种程度上,追赶上似乎已长期领先他们国家的西方力量。
几乎所有这些领导人的问题都在于资源匮乏,以及起初往往面临着破败凋敝的境地。即使没有百年,也有数十年的剥削使其陷入贫困。他们的社会制度僵化,文化生活衰落,往往缺失了构建一个统一国家的要素。而随后尽管其后殖民时期的第一代领导人努力尝试,但却无法摆脱对西方的经济依赖,这是由于帝国主义对世界中心与外围的划分而产生。
其中大多数人看到了社会主义和国家对经济强有力管控的好处;并且在历经压迫的亚非地区几乎没有人推崇资本主义。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去殖民化陷入困境。
许多亚非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问题日益严重。就在那时,共产主义社会的崩塌为多年来提倡资本和商品自由流动,抨击亚非地区经济保护主义的西方知识分子和决策者带来了惊喜。当然那些乐于投入自由市场和私人企业的美国梦怀抱的新一代统治阶级也为其提供了帮助。
我们仍需要这些新兴精英的社会学——他们通过学院、大学、智库、非政府组织、基金会和私人友谊搭建起与欧美的联系,以及其在各种机构中进行意识形态的灌输。
有趣的是,我能确认在印度一个全新的受过美国教育或亲美的阶级兴起了,他们提倡自由市场并使其思想制度化。他们通常自称为自由主义者,但在印度右派中也有他们的身影,两派之间的交流活跃。
问:在您对自由主义的批判中,贯穿了对当代人权论述及其与自由市场事项的关联的深度怀疑,那么这两者是否完全矛盾?为什么通常前者会支持后者?
答:是的,
如果你在亚非国家居住过,对帝国主义的历史有所了解的话,那么你就会本能地怀疑任何来自强国的关于个人权利的道德说教。不要忘记早在十九世纪英法就已经以对野蛮民族中妇女权利的捍卫者自居。用来修饰自由贸易与自由市场的名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个人解放的论述。
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论述也十分有用,不仅可以支持旧式帝国主义运动(伪装为人道主义干涉,一如既往地令人厌烦),还可以取代国家之间以及国家内部对于平等正义的渴望。迷信人权,然而其适用则只局限于国家的滥用。利用诸如历史上根深蒂固的种族不平等或基于全球资本主义而存续的不平等的人权问题侵犯别国来之不易的主权,为规模性暴力大开方便之门。许多人,尤其是塞缪尔·莫恩(Samuel Moyn),对此趋势进行了激烈且有力的驳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政治及企业利益太容易支持人权了:这是一项不会挑战其权力和影响力的事业,而且在很多方面上,它维系着它们。
问:您说经济不平等为人权鼓吹者提供了机会,但这是否会撇除掉一些从事人权问题的机构?这是否是被有意地忽视了?
答:是的,我认为直到最近,当其政治上灾难式的后果开始显现时,不平等才成为首要问题。不论在印度还是美国,我们都被灌输这样一种理念:与处理不平等的实体问题(它的产生,存续,以及我们所能做的缓解措施)相比,发展经济,制造财富更为重要。而前者将最终福泽社会下层。
印度自由经济主义最为主要的鼓吹者之一贾格迪什·巴格沃蒂(Jagdish Bhgwati)正是我之前所提到那一类人:一位与美联系密切的印籍美国人,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家,以及美国外交关系协会会员。巴格沃蒂声称自己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自由贸易者”。他与莫迪的关系融洽,就像他和印度前任更为世俗的总理那样。
他不仅公然否认不平等加剧以及印度正成为寡头政治,还嘲讽那些像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译注: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被称为关注最底层人的经济学家)揭露不平等现实的人妄想成为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译注:一位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主义者,美国国会称她为“现代民权运动之母”)。他认为如果你会变通的话,不平等实际上是一件好事,而穷人会为它“欢呼”。他主张减少劳动者保护,并以孟加拉国为例说明其“允许公司在合理条件下雇佣和解雇工人,并维持工人与雇主之间的权利平衡”。2013年4月达卡制衣厂倒塌,致使一千多人丧生,也暴露出了全球化经济下大量未受保护的工人沦为“劳工奴隶”的境况。
巴格沃蒂对印度卡路里消耗量下降(显然反映了饥饿与贫困增长)的回应是十分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式的(译注:法国王后。卢梭第六卷忏悔录中提及一位公主当获知农民没有面包吃时,答道“让他们吃面包好了”。历史上玛丽没有说过这句话,是后人将愤慨宣泄在这位热衷于打扮的王后身上。):穷人或许食用了太多的“大米和水果”,但无论如何,“营养不良家庭的饮食方式应转向更多的牛奶和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