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本书的很多篇幅,都是在描述这个“透彻和特别”,我还是忍不住要借这个短序,再对他的思想的这两个特点,粗略地勾勒几句。
如果问今天的中国人:你怎么判断社会的好坏?大概十个里面有九个,都首先是看“经济”吧?只要GDP和工资单上的数字一直往上,我们就会觉得:嗯,这世道挺好!即便有些人关心“政治”和“社会”,因此对现实多有不满,但看看自己的产权房、旅行机票和特斯拉轿车,多半就也半闭眼睛和嘴巴,不再慷慨激昂了吧。
鲁迅却不是这样。他也看重经济,看重物质,但他判断社会的第一指标,始终都是“人”,是这社会中的普遍的“人心”。年轻时候他就断言:一国能不能“立”,全看这国的人能不能“立”,终其一生,他都坚持这个标准。
这不奇怪,在一般的意义上,人不是别的,就是他所处的环境的产物,是他置身其中的各种社会条件——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生态的,等等——综合作用的结果。反过来也一样,我们的社会或时代会怎么样,通常取决于我们自己大致长成了什么样。
所以,无论从哪一头看,人心的现状和趋向,都是把握社会状况的最可信的依据。制度可以虚设,数据可以伪造,杀鸡取卵或饮鸩止渴,都能造就经济/物质的一时的繁荣,唯有人心,是难以普遍作伪的。大家心里都只顾自己,一心想当缩头乌龟,行动上却互相帮扶、血气方刚:你见过这样的事情么?
这样的看世界的眼光,自非鲁迅所独有,中国的文化人,从来就讲究“人心”二字,判断世事,品评人物,都往往先从人心入手。我甚至觉得,在前人传下来的人生和政治智慧中,这恐怕是最可珍视的一笔。即便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已经换用其他的标尺去衡量社会了,一到人际交往的时候,多数人还是在意“人好不好”,倘若人品太差,就算官阶和“身价”都很高,还是要被许多人暗暗嫌弃的吧。
当然,“人心”常常显得模糊和抽象,倘是一个唯数据主义者,大概还会觉得这根本就是无从把握的。因为眼力和经验不足而误判人心,也确是常有之事。但这在鲁迅不是问题。他的敏锐善感的文学禀赋,他的逐渐开阔、绝不限于“华夏”的视野,他对读人生与书本所养成的洞察力,他受激于革命时代而澎湃的道德理想,他的因此而几乎终身保持的自我剖析的习惯…… 这一切都赋予他一种强大的心力,令他不但能见微知著、以小见大,洞察普遍的人心,而且在多数时候,能承受因此涌来的阴暗心绪的重压,不中断对人心的深究。
从这个角度看,聚焦于“人”和“人心”的眼光,是要有相应的思想和精神能力来支持的。这样的眼光能一代一代延续、形成一种传统,就说明后人继续葆有——甚至发展——了这些能力。什么时候这个传统破散了,也就意味着,这些能力正在大面积丧失:从这里,我清楚地体会到鲁迅思想的一层特别的意义。
主要正是这个眼光,成就了鲁迅的思想的透彻。
这不只是说,他常能避开对时势的乐观的误判,尽管有时候,他也跟许多同时代的奋斗者一样,被号称“理性”和“科学”的分析领进了这样的误判。更是说,他能用一系列类似“愚民的专制”这样发人深省的论断,明白地刻画出社会和时代的根本特征。譬如他笔下的“愚民”一词,就指向一个从“精英愚弄人民”到“愚民充任精英”的演变的过程;他的“专制”的概念,更揭示了其“造就愚民”和“靠愚民支撑”这二者的持续的循环:现代的中国人,看了他这样的分析,都会有“真是说透了”的感叹吧?不单是我们这里,看看过去和今天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政治状况,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论断呢?
他的透彻还有一个表现:他能掘进人民的麻木的更下一层,指出那些我们本能地不愿正视的东西,用他的话来说,麻木和顺从的底下,其实多半是“怯懦”,看上去像昏睡,实际却是醒着的,是因为觉得逃生无望,才这么装睡,并因此特别讨厌那些拼命唤醒他们的人。
这当然不是说,在这普遍的人心的深层,就不再有麻木了,那一定是有的,而且堆积得很厚,但同时还有别的:总是消极地判断世事的习惯、不自觉的胆怯和放弃、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泯灭的不甘,以及常会发泄错方向的愤怒…… 是所有这些因素的混杂叠积,构成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的底蕴,而在鲁迅看来,这也就是现代中国的社会的底蕴了。
不用说,他的那些当时显得奇怪,却屡屡被以后的事变所证实的时势论,例如“失掉的好地狱”和“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也都是依据这样的深掘而形成的。一旦看清楚整个地基的糜烂,别人再怎么赞叹大厦的亮丽和值钱,他都只能说:“它不久就要倒的……”
鲁迅曾这么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透彻,说他不但写出了光鲜底下的污浊,还写出了这污浊底下的“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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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刻画中国社会的时候,他的笔锋却总是指向污浊,甚至竭力要揭发出污浊底下的更为不堪的糜烂,可以说,他的思想的透彻,是明显偏向于揭发黑暗的。他当然知道,社会和人心不可能只有黑暗的一面,他有时也大声称赞,说中国人一直都是有“脊梁”的,但他显然相信,社会最需要的不是歌颂和粉饰,而是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揭发。他虽然痛恨中国的丑陋,却并不轻看中国,以为它禁不起这样的痛恨,我觉得,这样的不轻看,才是他真正相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方吧。
他没有看错,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摇摇欲坠,百废待兴,却还能够激励和承受他这样的批判和揭发,并没有孱弱到一声刺耳的呼哨就稀里哗啦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式的思想的透彻,未尝不可视为社会还是有救的一个证据,哪一天出不了他这样的人了,社会就真是走到尽头了。
明白了鲁迅的透彻,也就能认识他的思想的特别。
首先当然是,我前面也说了,鲁迅的思想不但多半以文学的方式来表达,更是以他一生对黑暗的反抗、以他在这反抗中形成的人格来表达的,有很多时候,他实际怎么行事,和他在各种非公开的文字——例如私人通信——中怎么评述这行事,是比他公开发表的文章,更能表现他思想中较为深刻的部分的。
其次,更重要的,是鲁迅对上一辈人的革命共识的修改。这个共识大体是这样的:社会的病根,在国人的愚昧和孱弱,只有造就新的中国人——梁启超所谓“新民”,才可能造就新的中国和世界,而这造就的第一步,是少数先觉者起而奋斗,以“呐喊”打破“无声”的现实。鲁迅和许多同辈人一样,是自觉地继承这个共识,以之作为自己思想的底色的,而这个继承的关键,是他自视为先觉者,第一代“新”之“民”中的一个,当高声呐喊的同时,也配享因此而生的骄傲。
但是,他那个盯住人心不放的敏锐的眼光,却使他很难一面洞察身外的黑暗,一面却无视这黑暗对自身的侵蚀,毕竟他和阿Q同生于一地,共享“奴隶”的身份。进入中年以后,他对自己内心种种暗影的体察还日渐深入,这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用他的话来说,他不只是“战士”,也是“破落户”。
他不断地用“中间物”一类的通达之论,帮助自己安心于这双重的身份。他更重新给自己定位:虽已从黑暗中反叛出来,却并不属于光明之地,他只是踏在两边的交界线上,用他早先的话说,是“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让年轻的一代冲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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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上去颇为自负,其实却含有一层牺牲的悲哀:肩者再怎么大力,终究是要被闸门压死的。所以他又说,革命的诗人,往往以自己的“沉没”,证实社会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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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为了站稳战士的脚步,才这么曲折地给自己重新定位的,但这个新的定位也会打击战斗的信心:先觉者的身上,尚且这么明暗交织,那黑暗的完全的消灭,势必就很遥远;对于光明世界的疏隔,更容易瓦解奋斗的意志,前途茫茫而还能坚持跋涉,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要想呐喊不懈,他还得在思想上再进一步。
他开始修改从上一辈人继承来的那个共识——并非只因为当初是它引自己走上呐喊的道路,更因为此刻他看来看去,还是这个共识较为切近中国的实况,适宜充任奋斗的依据。
他的修改的关键点,是“先觉者的呐喊”与“新民的完成”之间的关系:严复和梁启超们大多只强调从前者必然抵达后者,把其间的距离说得很短,他却大幅度拉长二者之间的距离,说至少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社会进进退退,人心晦暗不明。他甚至说,将来到底有没有光明,其实是不知道的,而且这也不重要,我们是在黑暗中太憋闷了,才奋起叫喊的…… 这修改的尺度未免太大,有时候他就退回一步,检讨说:“我的思想太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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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唯其如此,鲁迅思想的一个最特别的地方,清楚地表现出来:为了给自己确立一个无论怎么挫败和失望都还能继续抗争的意志,他不惜放弃所有对于外部支援的企求,无论那是来自“同志”,还是来自“未来”;他现在就只从自身发掘抗争的动力,而且这动力主要不是来自乐观的理性,而是来自对身外和心内的黑暗的“憎恶”。这是他从未怀疑过的情感,也是一旦置身如此现实,就不大可能消退的意识,因此,从这当中生长起来的呐喊之心和战士之志,是真正稳固、可以放心倚赖的。于是,他重新命名自己的奋斗:“绝望的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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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说严复、章太炎、梁启超和孙中山那一代人,是以他们的气魄、理想和不羁的想象力,为现代中国勾勒出了一条通向世界大同的振奋人心的道路,鲁迅则为同时和以后无数在这道路上遭遇挫折、心灰意冷的跋涉者,示范了一种自我磨砺、化悲观为动力,坚持前行的可能。越是意识到“悲观”在现代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重要地位,我们对鲁迅的这一思想贡献,就越能体会得真切吧。
从十五六岁读《阿Q正传》到现在,我读鲁迅已经五十年了。虽然脑筋并不灵活,我对他的感受的重点却时常移动。这除了说明世事对人的影响之大,更说明鲁迅的丰富和深厚,即便同一个读者,也能因年岁的增长,从他那里获取新的启发。他不止一次地说,他不希望年轻人继续以他为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期待自己的文字的“速朽”。但是,在这本传记的初版序言里,我就写道,他这个愿望是要落空的,他还将长久地引发后人的共鸣。今天,我再次确信,我那个话没有说错。
最后,要特别感谢两位读者,他们分别在本书的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和2001年版问世之后,寄来他们自己做的勘误表,第一份是手写的,第二份是电子文档,它们都不只是指出文字的不当和误植,还指出史实的错讹。因为不知道两位读者是否愿意,我就不写出他们的姓名了。之所以特别在这里写出我的感激,是想借此警醒自己,像我这样在动荡中长大、欠缺学养,又容易被世事激怒的人,下笔为文的时候,应该尽可能仔细和从容,才对得起认真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