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一个极可爱的老太太,每当她笑起来,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不仅写着慈爱,还有几分孩子气的俏皮。她的脾气也有点儿像小孩子,有时候,看到别家的老太太买了什么新潮的玩意儿,回家总是表达各种羡慕,非要也买到一模一样的才甘心。
她爱穿好看的衣服,爱打牌,爱吃喜之郎的果冻和米老头的糙米卷。
当然,她最爱的是我。你要是不信,非要问有多爱,我会说,外婆对我的爱呀,比绕地球三圈还要多。
要是你再继续追问:为什么那么多孙子孙女外孙之中,她最爱我呢?
大概是因为,我这条命,算是她捡回来的吧,所以,她就要一直对我负责咯!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似乎都不太开心,他们一直想要的是个男孩,看到我的时候,可失望透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因为不满意就差评退货,再折几折塞回肚子里吧。
于是有人就提议说:送人吧。
这话一出,爸妈大概如醍醐灌顶,对啊,这样的话,就可以继续再生一个小弟弟啦,况且,那么多家庭渴望有个孩子,真是一件“利人利己”的事情。
于是,他们就商量着是将我送给村西头卖豆腐的老刘家,还是村东头弹棉花的老邓家。最后,是隔了好几个山头远的老张家抱养了我,因为老张觉得两家距离比较远,养起来放心。
情节是不是很像韩剧中灰姑娘的身世?这些细节我当然不知道,都是我后来自行脑补的。不过结局是真的,那就是外婆颠着小脚跑了好几公里的山路,跟老张大吵一架,又将我给抢了回来。
“还说什么有钱人家,有什么钱?我看是穷得叮当响,破窗户连层纸都糊不起哟!我去的时候,你在床上冻得哇哇直哭,气得我跟他们大吵一架,把他们的锅碗瓢盆都摔啦!趁他们收拾的时候,抱着你就跑回来了!”
后来,我长大一些,嚷着要听故事的时候,外婆总爱跟我讲这一段,最后,她还会假装无奈地耸耸肩摊摊手说:“真后悔呀,抱回来你这么一个小麻烦!”
每当这时,我就会不开心地从她膝上跳下来:“我才不是小麻烦呢!我以后肯定会是个大麻烦的,不信,你等着看好了!”
童言无忌,事实证明,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果然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外婆最大的麻烦。
一岁,妈妈怀上了弟弟,怕计生委的处罚,便抱怨你把我抱回家。你看,你给自己找麻烦了吧!
于是,你一咬牙,跺了跺小脚,又一个人抱着我坐上了去内蒙的火车,“我抱回来的,我自己养着,不给你们添麻烦!”于是乎,咱们娘俩儿便开始了漫长的东躲西藏。
我小时候很笨啊,你都不嫌弃我。我到两岁才学会说话,刚刚学会叫“妈妈”的时候,总冲着你叫“妈妈”。当着别人的面,你凶了我好几次,不许我叫,但回到家了,我这么叫你,你偶尔也轻轻应一下。
三岁,我趴在楼梯口看蚂蚁打架,从楼梯上滚下来,而且还是脸先着地,被石子刮得满脸是血。你背着我去医院缝针,打麻药的时候,我哇哇大哭,你轻轻落泪。
缝好针之后,我左眼有一个月都要戴着纱布,你笑话了我好久,叫我“小独眼龙”。我生气不理你,你就拿好吃的哄我,然后轻叹道:“囡囡,你要乖乖的啊,不然,我抱你出来,回去没办法跟你爸妈交代呀。”
我虽然听不懂你的话,但你用好吃的哄一哄我,我还是挺听话的,因为我小时候真的很贪吃呀!
记得有一次,你买了10个鸡蛋糕,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你怕我胀食,不许我再吃,我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不吃,回头被耗子吃了怎么办?”
你刮刮我的鼻子说:“你才是只小耗子。”
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你都调侃我是家里的小耗子。
可我是一只机灵的小耗子,因为才五岁的时候,我就跟你学会了打牌,成了打牌小能手。那时你一有空,就爱去摸骨牌,我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乖乖等你赢钱给我买糖吃。在玩这一方面,我悟性极高,很快就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摸骨牌。
六岁的时候,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被叫回老家念书。回家之前,你收拾行李,一边打包一边说:“当初带你来的时候,还要抱着呢,现在直接拎回去就好了,省事好多。”
随后,你看了看摊在地上的一大堆行李又说:“不过,行李比当初多好几倍呵,都是你这个小麻烦的玩具、衣服,可怎么整理哟!”
你一脸嫌弃地对我说:“哎哟,都扔掉好啦,连带你这个小麻烦一起扔掉。”
我噘噘嘴不理你,继续趴在地上玩小火车,你才舍不得扔掉我呢!
想想回家之前那几年,虽然只有你陪着我,但我真觉得开心。看那时的照片就知道,我冲着镜头傻乐,脸颊的肉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无忧无虑。
外婆啊,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没有被辜负的童年。
外婆,偷偷告诉你,我回到家其实有一点儿不开心。所以,放学后我总爱往你的小院跑,尤其是周末,更要赖在你家不走。
夏天放学之后,你带我去田野捉蚂蚱,捉到一只特别大特别肥的蚂蚱,你点火烤给我吃。我吃了一小口,给你也吃,你说不好吃,又推给了我。真奇怪,我觉得挺香的呀!
读小学的时候,在所有的课程里面,我最喜欢语文课。有一次课后作业要求是给亲人写一封信,我趴在你庭前的木桌上给你写信:“外婆,你疼我,我疼你,咱们两个以后相互疼。”
你不识字,非要我念给你听,听了之后,你搂着我笑了好久,晚上还给我烧了一大锅红烧肉,可香了。
后来,我们搬家去县城,你没跟去。我第一次离你那么远,爸妈一个月才带我回去见你一次。于是,机智的我每天偷偷攒下几毛的饭钱,等攒够了一张车票钱,我就向老师撒谎肚子疼,一路撒着欢独自坐车回老家看你。
后来,老师打电话给我妈关心我的“病情”,我妈打电话到你这儿,电话里面就冲我吼,我怕得不行。于是,第二天,你收拾了行李就跟我一起回县城住啦,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你总说,等我长大了,你就回自己的家,可后来,始终没能如愿。
初中的我,开始了漫长的青春期。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叛逆对吧?有时候你说的话,我也不是全都听得进去,我们开始也会拌嘴了。你觉得很委屈:“囡囡,我在这个家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对啊,那时候我怎么就不明白呢?可你虽然委屈,但也舍不得对我发脾气,所以,我真想回到那时候,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个叛逆的小丫头,替你出口气。
到了高中,学习特别紧张,尤其是高考前的时候,我整晚熬夜写作业。你也着急,整日求神拜佛保佑我考个好成绩,还找了算命的,算出一个吉利的名字,说叫“君茹”或者“雪梅”会考得更好。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一直叫我“君茹”。嗯,我也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
后来,我考得还不错,跑去武汉读书,那一年寒假回家,我发现你有一点耳背了,跟你说话都要好大声。还好,你精神还不错,还是那么喜欢热闹,你要我带你去找你的“闺蜜”,可那天同学聚会,我便和你说改天再去。
在出门之前,我看到你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一下就觉得不忍心。我有好多朋友,有好多可以做的事情,可你只有我。我索性就爽约了,还是你的事情比较重要。你乐得不得了,换上最好看的一身衣服出门去找“闺蜜”。
二十一岁,暑假在家的时候,我接到男朋友的分手电话。我心情低落,偷偷掉眼泪,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可是你似乎又不太懂。有一天,你拎着一袋东西到我房间,我打开袋子,看到满满一袋鸡蛋糕,像小时候一样,我一哭,你就拿好吃的哄我。
那时候,你年纪大了,有一点糊涂了,但总还惦记着我的幸福。有一次,表姐结婚,参加完她的婚礼,你问我:“囡囡,什么时候轮到你哟?我还能看到吗?”
可是啊,外婆,长大之后的难过,有时候真的是太苦涩了,我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一块鸡蛋糕就能把烦忧全部忘怀。而真爱,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实在是抱歉啊,外婆。
这几年,你愈加显得清瘦,但还是个爱干净爱漂亮的老太太。我放假回去给你洗澡洗脚,带你去剪头发,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果冻和糙米卷。我剥给你吃的时候,你对我说:“囡囡,我跟你走吧,跟你去上学,只有你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
去年,你突然病倒,住了一周院。出院之后,行动不便,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大家轮流照顾你,情况渐渐好一些,你扶着桌椅自己也能走了。大家都盼望着过了寒冬,来年暖和一点,脱了棉衣,兴许你就能自己走了,你也期盼着。
二十五岁,我在外地培训的时候,凌晨四点接到家里的电话。电话那端,母亲还未说话,我便开始落泪,在心里,我已经隐隐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天眷顾,最后几日我得以守在你身旁,虽然看你一日比一日更近死亡,于我来说不啻凌迟,但在心底,我仍然感激命运优渥,能有机会陪你临终,予你予我,都算恩赐。
二十五岁这一年,我终于失去了你。
我知这一日终会来临,可始终做不到有备无患,只能仓皇地与你告别。送你走的那天,像所有传统的丧礼一样,仪式烦琐而冗长。我为你穿上寿衣,盖上棺盖,心知你我今生再无会面,可我无法像旁人一样号啕大哭,直至双眼红肿,喉咙嘶哑。
真正的告别,于我来说是沉静的。
世道艰难,不许人过分悲恸,我亦不善人前痛哭。失去你这件事,更如一根丝线长埋于我心,很细,但很深,很长。
自你走后,予我来说,人生只剩漂泊。
如今几个月过去,仍觉你并未离去。我常梦到你,一日胜过一日,有时我还年幼,你尚年轻一些,有时年老一些。你我一起做许多事情,你为我缝新衣,我为你梳头发,亦真亦幻。
科学松鼠会曾以暗物质为喻写道:“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在与你相关的二十五年,是你让我成为我,承蒙你无声无言不计回报的厚爱,到如今只愿你一路走好,倘若真的在天有灵,也请不要再担心挂念我,这一世我已经拖累你太多。若有值得庆贺的事情,我自会到你墓前请你也为我开怀,难过的事情就不必再告诉你了,请不要再为我忧心。
我盼望再见到你,我知我终将再见到你,有一天,我失了光和热,冷却后,仍要回到你身边。■
作者简介:白行简,青葱白纸签约作家,喜欢南方的北方人,喜欢写字的法律人。
摘自微信公众号“青葱白纸”
ID:qingcongbaizhi
转载请联系原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