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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于“月经失调”的我，曾经想切除子宫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0-12 18:06

正文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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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忻然

年龄进入“4”字头，会不由自主地恐慌，恐老，恐更年期。没想到，先恐惧上腺肌症。

临近中午，妇产科门诊大厅还像七八点的早市，人头攒动，喧嚣尘上，每个诊室门口都挤满了人。我已等诊3小时，腿站得麻木，手机剩5%的电量，饥肠辘辘，不敢离开，怕错号后又要等很久。不敢继续看手机，余电量留着待会儿的缴费，确诊是腺肌症后，这次就诊是敲定做宫腔镜手术时间，闭目养神等叫号吧。

突然两个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关于试管婴儿的。睁眼看去，一位头发凌乱、面容苍白有疲态，看上去40岁以上，另一位30岁左右，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听她们交流的内容，两人都准备做试管婴儿。很惊讶，我以为妇科门诊大概都是如我这类有妇科疾病的病人，比如月经失调、痛经、阴道炎等，听两位的介绍才知晓，我主治医生的专长，除了腺肌症更厉害的是治疗不孕不育。

八卦之心最终战胜了修养，冒昧询问了两位的情况。年长的小姐姐今年46周岁，试管婴儿多年未果，北京所有能做试管的三甲医院和私立医院她都就诊过，谈起每个医院的优劣和医生的专长，如数家珍，口中不时蹦出的专业医学名词，于我如同天书。这次选择我的这位主治医生是因为听说她非常认真负责，口碑很好，做试管的成功率高，她想来碰碰运气。

另一位今年28周岁，经历两次流产后，半年未自然受孕，想尝试一下试管。她说自己对是否有孩子并无执念，但老公非常想要孩子。我小心翼翼地问年长的小姐姐，“你非常喜欢孩子吗？”她说，“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孩子，工作也忙，觉得没孩子也挺好挺自由。年龄大了感觉有点无聊孤单，想要个孩子陪伴自己，却发现怎么也怀不上，没办法只能试管，但依旧很难。”说完她故作轻松地冲我微笑。我几次欲言又止，感觉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她那刻集合悲伤、无奈、绝望又想燃起希望的神情，像影像一样印在我的大脑里。

《祝你幸福》剧照

之前看过做试管婴儿女性分享的文章，知道她们在这过程中要承受多大的身体创伤和心理压力。身边也有做试管婴儿的朋友，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对于成功怀孕生子的，见面只会送上最真挚的祝福，没人会不识趣地询问受孕过程，揭人伤疤。没成功的更不会当面提及此事，假装这事从未发生过。

大悲无言，没法想象这位姐姐在这无数次的失败经历里如何熬过痛苦和失望，再收拾身心，重燃斗志重新出发，周而复始。我想她的老公、家人甚至主治医生也没法劝她继续坚持或者放弃，生育是她的权利，直面生育能力，她需要时间慢慢接受现实，说服自己。

终于叫到我的号，医生看了B超结果，说可以做手术。我的腺肌症特征是子宫内膜厚，子宫肥大，经期不规律，出血量大，有时没法自然结束需要吃止血药，这情况导致我常年贫血，长期忽视会造成脏器负担过重。医生结合我年龄，建议的治疗方案是：先做宫腔镜手术，如果子宫大小适合直接上曼月乐环，一次手术全搞定。如果子宫过大，那只能先打缩宫针，等子宫恢复正常大小再上曼月乐环。

同意医生的建议后就敲定了宫腔镜手术的日期，拿着缴费单准备出去时，正好碰到年长的那位姐姐，我俩相视一笑。她把手里的一大摞检查结果递给医生，医生仔细看完后轻声询问她一些细节，我不方便逗留，跟她点头，微笑道别。

其实在遇见这两位之前，我在等诊时有更极端的想法，想问主治医生能否直接摘除子宫。腺肌症不致命，但极折磨人，治疗周期长，病情还会反复。这大半年来我被这病折腾得水深火热，没法正常工作、生活。一开始例假不规律，总是提前或推迟好几天，经期从7天延长到10天左右，其中有一两天量大到没法出门。参考身边同龄朋友的经历，预判自己也进入围绝经期，例假开始不规律，也没有太当回事。

《熟年》剧照

这次就医前，两个月没来例假，等来例假后血量变得极大，高峰时1个小时430mm夜用卫生巾全湿透，根本没办法出门，也不敢出门，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困在卫生间，觉得坐在马桶上最安心也方便。坐在马桶上我还乐观地想，月经不规律，量大，我真的快绝经，更年期了？那时还在伤春悲秋，感叹岁月无情，美人迟暮啥的。到了第10天，月经量没有丝毫变少的迹象，感觉身体里有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嘶吼着总想破门而出，每次站立起身时都会有短暂的晕眩感，头晕，四肢乏力。

夜里做噩梦，梦里我化身成哪吒，两脚踩着卫生巾，在海面上惬意地溜达，身体里蓬勃涌出的血幻化成艳红的混天绫围着我摇曳生姿，晚霞铺满天，落日熔金，绚烂无比。突然落日下到海平面，瞬间把海染成血红色，浪涛开始翻滚咆哮，像无数头巨兽伸长脖子要吞噬我。混天绫变身吸血藤蔓，紧紧地缠住我，剧痛从四肢百骸钻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拼尽全力想挣脱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踩着卫生巾在海面上拼命地跑着，跑着，然后醒了。开灯一看，一床的血，赶紧奔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拿着手机等天亮挂号。一头的冷汗，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

幸运地抢到了当天上午家附近一家三甲医院的专家号。医生听了我的描述后开了一大堆检查单，叮嘱等结果全出来后再找她。幸好带了一大包姨妈“口粮”，终于赶在医生下班前递上所有的检查结果，医生看完严厉地批评了我，已经中度贫血，再拖几天来就医，就要住院治疗。性腺六项检查数据显示，我没到更年期，月经失调是子宫出现问题。

“身体出现异常应该第一时间就医，不要自作聪明，自我预判。如果病人都能自己看病，要我们医生干嘛？”

“您说得对，我知道错了，以后有病一定第一时间来医院找医生。”

紧张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但那刻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怅然若失。那只叫更年期的靴子还没等来，却被另一只意料外的靴子抢先砸中。

《小欢喜》剧照

医生开了两个月剂量的炔诺酮，一种快速止血药，和两个月剂量的补铁片，要求28天后停服炔诺酮，等下次例假结束后，做B超看子宫状况再判断病因是什么。经历这一遭，我变得极乖巧听话，每天严格遵医嘱，按时按量吃药。奇迹发生了！吃了炔诺酮的第二天就停止出血， 28天停药后，月经没来，我又开始焦虑。如果月经迟迟不来，是不是需要吃地屈孕酮片“勾引”她来？如果她来了又不走，是不是需要再吃炔诺酮强行赶走她，如此反复，不是恶性循环吗？我成西西弗斯了？

乌鸦嘴灵验了，月经几天后姗姗来迟，但气势磅礴，汹涌澎湃，欲罢不能。吸取上次经验，及时吃了炔诺酮把她赶走，赶紧再去医院。B超显示我子宫内膜厚且肥大，月经周期没法自我调节内膜厚度，镜像显示我的子宫符合腺肌症特征。

先砸来的这只靴子叫腺肌症。

“腺肌症是什么病？致命吗？能治愈吗？我为什么会得腺肌症？”我连珠炮似地问医生。也许是同类病人太多，医生几乎秒答，“腺肌症又叫子宫内膜异位症，具体病因不详，做过剖宫产或子宫有创伤的人，得腺肌症概率会高些，也有遗传因素。药物能控制病情，一般彻底绝经后会自愈。”

“如果不治会怎样？”

“不治疗有子宫病变的可能，情况严重的需要摘除子宫。”

这是一个有点悖论的答案。如果没有子宫腺肌症就不存在，治疗腺肌症又是为了最大可能保住子宫。

对我来说，保宫还是去宫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想从源头彻底灭了腺肌症，摘除子宫一劳永逸，还能阻断将来得子宫癌的风险，一举多得。我已有个可爱聪明的女儿，并无再生育意愿，子宫对我意义不大，危害倒是挺大，舍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但听了两位艰难的试管之路后，我开始重新思考子宫对我的意义。这些年来我和子宫一直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它尽职履责，安分守己，从不添乱。我在最佳孕龄顺利地孕育了女儿，我怕热贪凉，生冷不忌，夏天恨不得每天啃冰，就这样快乐肆意地走进40+，并没有留意过身体器官的承受度和“死活”。如果不是这大半年来被腺肌症折腾，我都没有真正关心过子宫和身体别的器官。现在子宫生病了，我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医好她，而是提前舍弃她。这是过度地爱自己，还是对自己身体和健康的不负责任？

我陷入迷茫和自责，我其实在肆无忌惮挥霍我的幸运。

如果我是在二十几岁时得了腺肌症，非常想要孩子，求而不得。但经期剧痛难忍，没有更好地改善生活质量的治疗方法，只能摘除子宫，我能坦然接受并笑对结果吗？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遐想，我的病症没有严重到要摘除子宫，即使我贸然提出这大胆想法，医生也会断然拒绝。

《小欢喜》剧照

三天后我在门诊手术室等待做宫腔镜手术，俗称刮宫。现在这类微创手术都安排在门诊室，一门之隔仿如两个世界，门外是熙熙攘攘等待叫号的病人和陪同的家属，门内是安安静静穿着病号服和蓝色制服的医务人员。坐在手术室门口椅子上等待叫号的漫长时间里，我想象自己走进了《第八号当铺》。帅气的杜德伟问我求什么？拿什么交换？我所求无非健康，在丢失了部分健康之后。身体部位、情感、记忆、灵魂，这些东西对我无比珍贵，我一样都不愿典当。好像除这些之外，我也并无所求呀。

叫我号了，赶紧跟着护士走进手术室，手术室里并排好几张手术台，每个手术台前都围站着医生和护士，穿着统一的蓝色医护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想象中静默的手术室原来拥挤又热闹，还有男有女。没关系，我现在就是一具需要维修的躯壳，没有性别之分。从容脱下裤子，爬上指定的手术台，护士说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手臂微微一痛，脑子陷入黑暗中。在一团迷雾中被一个缥缈的声音唤醒，医生告诉我，宫腔镜手术顺利完成，但我子宫过于肥大，不适合直接上曼月乐环，会脱落。建议先打三针缩宫针，等子宫恢复正常大小再上曼月乐环。先前医生已告知最坏结果，我已能坦然接受。

接下来是每28天去医院打一针醋酸亮内瑞林微球，俗称缩宫针或闭经针。差不多3个月后在缩宫针的强力作用下，我的子宫终于恢复正常大小，可以上曼月乐环了。

还是选择了全麻上环，再一次走进熟悉的走廊等待手术，已没有了第一次的紧张不安。看着同样等待手术的病友局促不安的样子，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询问她的情况，分享经验，“完全不用紧张，眼睛一闭一睁就结束了，毫无痛感。”显然，我的经验成功安抚到了她。她是子宫肌瘤，伴有严重的痛经，希望通过宫腔镜手术去除病灶，提高生活品质。这又是一次漫长的等待，护士说，门诊手术室现在每天都有几十台宫腔镜手术，患者中还有七八十岁的老人。看来守护子宫健康是女性终身的课题。

成功带上曼月乐环后，还需要配合着吃两年的地诺孕素片，此药是进口药，对治疗腺肌症有显著疗效，且副作用小。不方便的地方是这药还没有进社区医院，需要每月来医院挂号取药。

《我亲爱的小孩》剧照

曼月乐环+地诺孕素片是目前保守治疗腺肌症比较常见和有效的方法，副作用相对也是最小的。曼月乐环主要功能是治疗不是避孕，它可以在子宫内释放孕激素，缓解子宫内膜异常增生导致的子宫异常出血和痛经，对身体器官没有副作用。长期口服左炔诺酮等激素药物多少会对肝脏等器官造成损伤。我口服大量炔诺酮止血后，就导致了一个肝功能指标偏高，这也是我选择上曼月乐环的一个因素。曼月乐环的药效期是5年，5年后如果还有治疗需求就要更换，取环后也不会影响生育，算是治疗腺肌症的一个福音。

当然，曼月乐环的弊端也非常明显，比如漫长的磨合适应期，自然移位，脱落。不同的人对曼月乐环的接受度不一样。有的人适应得好，上环后病症很快就消失，过上了不来月经又恢复健康的美好生活；有的人对环的排异反应大，病症没有消除，月经没法控制，只能再取环；曼月乐环还会自然移位或脱落，这些都是要承担的风险。

我和曼月乐环也处在并不算顺利的磨合期。上环两个月不到，我来了第一次月经，就像医生说的，量很少，每天一个护垫就能应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月经的点滴温柔，但这是表象，身体的不适感跟正常来月经时是一样的，小腹隐隐作痛，胃部气涨，没有食欲，也能明显感觉到子宫的收缩。想着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出门时，又会突然感觉身下一热，害怕雪崩般的噩梦又来了。每天出门还是备上一大包夜用卫生棉，不怕意外就怕万一。几十年来的肌肉记忆短期内很难改变。现在已是月经的第12天，还是一会儿细雨绵绵，一会儿小阵雨，淋漓不尽，伴随着腰腹酸痛。不知道她何时温柔地来，也不知道她何时爽利地走。

医生说这种磨合期需要4至6个月，因人而异。期间还得观察环是否有脱落的迹象。但愿我半年后去医院复查，环还在原地好好地待着。

从去年12月底因为月经不规律跑医院到现在已快一年时间，接下来的5年，我还需要每月定期去医院拿药，复查。然后是下一个5年，直到彻底绝经，腺肌症这篇章才算彻底结束。

《欢乐颂》剧照

腺肌症不致命，但药物治疗不能彻底根除，它其实是种慢性病，需要漫长的治疗周期。在这治疗的过程中，我除了认识它，也重新认识到子宫和健康对人的重要性。生病后才发现，感觉不到器官的存在，才是身体对你最大的善意。“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着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以后我会善待我的每一个器官，即使我感觉不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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