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这个被称为中国10年来最成功CTO的男人说,「你能写写我的运气吗?」
文|张寒
编辑|周欣宇
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人会承担如此多的骂名。
他看上去天真无害,是一个最标准的工程师模样。格子衬衫,右手的袖子因为配合挥舞的动作,常常耷拉下来。
一脸羞涩的笑,55岁的年龄,走起来像是记忆里初中那种沉默的男孩。斜着肩膀大跨步,为了减少对视,低着头快走。
在进入阿里之前,他的人生不可谓不顺风顺水。
30岁的心理学教授,31岁的博导,32岁的系主任。1999年他放弃了这一切,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刚刚在中国开疆拓土时,成为其中的一员。
那是一个大牛扎堆的世界,即使如此,「他也可以算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直到2008年,他进入阿里,成了著名的忽悠了马云的「骗子」。在草莽文化盛行的互联网界,他变得面目可疑。
最终,在需要故事和传奇的现实世界里,围观者收获了一个漂亮的反转。尘埃落定,「骗子」抓住了现在互联网最具想象力的风口——云计算。
整个采访中,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对他的评价。智者、先知、堂吉诃德、云计算之父。每个人都觉得欠他的不屈不挠一份承认,希望在语词上给他补偿。
当我希望他定义自己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觉得比喻会掩盖最核心的东西。
「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这个被称为中国10年来最成功CTO的男人说,「你能写写我的运气吗?」
相遇:谁忽悠了谁?
阿里巴巴集团首席风险官刘振飞没想到,8年前的一次牵针引线,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
2008年,刘振飞因为数据上的技术难题,想挖王坚的手下,结果被跳票。他索性直接找到了王坚。
时机如此妥当,「在北京10年,正想回杭州」。那时微软研究院如日中天,而中国互联网正迎来一轮泡沫。对王坚来说,阿里找到他像是命运的眷顾。他希望能做更多的事情,从研究院到一个更真实的商业场景中去。
离开之前,他所做的项目正和数据相关,通过海量数据分析了解用户习惯、优化软件迭代。
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王坚深受比尔·盖茨信任。他带的组是研究院里当面和比尔·盖茨讨论问题最多的小组。有人写邮件给王坚,描述了他在比尔·盖茨面前提到软件的数据分析,比尔·盖茨说你应该去找王坚。
王坚曾经把微软研究院比作幼儿园。幼儿园充满未来想象,却很难和现实接轨。
他想在真实世界做更大的事情。他遇到了马云。
「他们的思维恰巧在一个频道上。」刘振飞说。第一次和王坚见面的人,会困惑于他语言的天马行空,充满难解的形而上的意味。
马云、曾鸣和王坚这三个都当过老师的人,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契合。一直观察中国云计算发展,原CSDN总编辑刘江说,三个人在云计算上达到了战略上的一致。
也许用战略这个词,是为了避开战术上的尴尬。
毕竟,这三个人一个是企业家,一个是管理学教授,一个是心理学博士。
在技术领域,有自己的政治正确。云计算所做的是互联网通用技术平台,最底层的操作系统,是技术领域最难搭建的核心。
刘江还记得当时业内的技术人员提起王坚的团队,所透露的不屑,「他们甚至不是做操作系统出身」。
在那个时候,王坚身上已经有了两个标签:第一,不会写代码;第二,一个学心理学的。
这是他日后被称为「骗子」的最佳佐证。
实际上,当时更多的担忧并不是来自马云是否被骗。
追随王坚从微软亚洲研究院进入阿里云的第一代工程师林晨曦,依然记得当年自己的疑问。
他说马云和王坚,不知道谁忽悠了谁?
马云真的会坚持做这个东西吗?如果他后悔,那我们不是冲过去做炮灰吗?王坚说了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相信是别无选择」。
王坚只能选择相信阿里巴巴。几次交谈让他看到了阿里巴巴对技术的渴望。那个时候的阿里正处于焦虑之中,如何从一个商业公司转向技术公司,这是困扰他们最大的难题。
现在的阿里云总裁孙权看到过马云的坚定。
他带领的阿里小贷,曾经是阿里云唯一的客户。2010年初,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当时阿里云无休止的故障拖垮了。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和马云在西湖边散步,「马总,能不能放我一马?」
马云很坚定,不可以,云计算是未来。
同样的话,刘振飞也听马云说过。他问了当时很多阿里人想问的问题,外面对王坚争议那么大,你到底怎么想的?
马云说,王坚说他知道大数据的方向,我信任他。如果撞墙了,这钱打水漂了,我花得起,这是战略。
林晨曦进了阿里云,他终于相信阿里巴巴集团是要做这件事情。「甚至马云不同意都不可能,这是一个集体的决策。」他说,阿里云成立的时候,阿里所有高管都陪着阿里云工程师聊了一个下午。
蔡崇信的话让阿里云的工程师们印象深刻,他是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执行副主席。他说技术这些我听不懂,我就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王坚相信马云说的,一年投10亿,坚持投10年。
对于他来说,能在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云计算是忽悠的时候,可以开始做这件事情,「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既得利益?」
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成功的概率就像翻一百个硬币,翻到的全部是正面。
工程师的煎熬
你知道阿里云的工程师换了几代了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阿里云的资深技术总监李津脸上的表情显得难以捉摸。7年的时间,原来的核心团队剩下20%,工程师已经到了第5代,「前仆后继」。
王坚不是一个喜欢夸张的人。但是,他形容阿里云是靠工程师「拿命来填」。他领着一群年轻人,去做一个中国人从来没有做过,只在他们脑子里存在过的东西。
采访的过程中,他们都爱用战争的比喻。四渡赤水、平型关大捷、长征、过草地。
「大部分人是走不出草地的,对不对?」王坚问。
我一直想知道,在阿里云初期,这个自主的底层架构搭起来到底有多难?
王坚说,如果有个东西在那里,再难能怎么难呢?最难的是,无中生有。
林晨曦说,中国谁都没有做过,有可能你的每一个决策都是错的。心里没底,没底也要往下做,往下翻那个硬币,并希望每一次都翻对。
李津说,没有人知道怎么做通用计算平台。就像没见过猪跑,没养过猪,没卖过猪肉,然后上来就做养猪行业的事情。没有做过,就意味着所有技术上的坑都要自己填一遍。
和国外有技术代差,阿里云又要做和国外同一个起跑线上的事情,难免在对标的同时不断地被打脸。
有很多人撑不住走了。程序员一生的黄金时间只有几年,他们不愿意在黑暗里一直摸索。
王坚记得有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走的时候写了封信大骂主管,说他领着大家做一件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
林晨曦就是那个被骂的主管。他记得这个工程师,他当时被称作阿里云最靠谱的工程师,所以最不靠谱的项目都要交给他。有什么办法呢?
林晨曦在阿里云呆了4年,他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他说那时候自己什么事情都记得住,3个月前谁跟他交代了一句话,他都在脑子里。他必须记,因为忙到连用笔记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王坚对他们的要求是,所有人的反应必须是小脑反应。
王坚的要求太多了。所有人都害怕和他开会,「他会让一个会丧失所有的会的属性」。王坚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把所有人都吸进去。林晨曦当时绕着他走,因为见了他就会又把更多的事情堆上来。
「他简直贪得无厌。」
现实扭曲力场的人原来真的存在,离职的员工有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王坚知道自己狠。在战壕里,工程师很多已经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了。这不是人命,但同样残酷,收割掉的是工程师的自尊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吗?王坚说了一句话,因为我忍住闭着眼不看。他在指挥台,他可以移开眼睛。
王坚有他自己天然的钝感之处。他记得他有一次和一个大人物聊天,聊自己在阿里云的前两年没人管,多自由。那个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那表明公司不重视你。
他被噎住了。他想了想,也许真是不重视,但这个重要吗?
阿里云早期的时候,很少有主管离开。因为那时候人少,不需要参加阿里的年度复盘大会,王坚一个人去听,所有的批评和压力自己消化。后来,有人去参加了这个大会。
冲击之巨大,开完会完全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离职了。
群嘲
在最初几年里,阿里云在集团内部成了一个笑话,技术上艰难,商业上也看不到可能性。
笑话中的笑话就是王坚博士。
他太超前了,超前到需要周围的人在认知上做一个选择,先知还是骗子?
他的话语方式成了被嘲讽的对象。博士的话难懂,富有哲学意味,追求语词的本义,跳跃性强。很长一段时间,和博士开完会,一个必须的程序是,等博士走后,所有人坐在一起,讨论一下今天博士到底想说什么。
李津一直觉得从王坚这里受益良多。他永远是逼你思考,而不告诉你答案。
在反对者眼里,这代表着,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好云山雾罩,以及逼着别人给答案。有人嘲笑博士,「博士周边的人一年换一茬」,彼此都受不了。
王坚在争议声中,又用他那永不知疲倦的折腾能力,开始做手机的操作系统,对标谷歌的安卓。
王坚一直有着强烈的技术自主情结。所谓家国情怀,60年代出生的他被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他是一个航空航天迷,常常会给手下讲,过去中国没有办法造自己的大飞机,「那么多优秀的工程师一辈子连造飞机的机会都没有」。他给云计算平台起名「飞天」,意味深长。
在他看来,云计算是一个新的行业,阿里云要走在最前面,就不能靠别人提供技术。「那不成了胡扯了吗?」——你又不是想做一个创业公司卖掉。
同样,手机操作系统也是如此,要想做自己的东西,就不能在别人的系统上做。
在刘江看来,王坚当时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布局太大,难免节外生枝。云计算本来就足够大了,这边还没做成,手机系统又是一个更巨大的坑。就如王坚自己所说,两个正面战场,同时开战。
这也意味着更容易腹背受敌。
2011年,YunOS与宏碁合作,在最后一瞬间,宏碁迫于谷歌的压力取消发布会。此事成了YunOS身上背负的最大质疑。
内部的质疑扩散到了阿里巴巴之外。外部的判断更加直接。YunOS的工程师谷祖林2012年离开阿里巴巴,有记者采访他,核心问题就是,王坚到底如何骗了阿里巴巴。
「离职后我才发现外面的评价是百分之百一边倒的」,知乎上出现了对王坚的各种嘲讽。
王坚进入了他人生中被质疑的最高峰,阿里巴巴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人。
2012年8月,他被任命为阿里巴巴集团CTO。
这个任命在阿里巴巴内网上引起强烈反弹,有人跟帖,云手机做得一塌糊涂,浪费资源无数,还高升,让人费解。
不搞技术,不擅长管理,你有什么隐藏技能?在帖子里有人这样问。
谁也不知道当时王坚到底承担了多少压力。阿里云几乎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被解散的传言。「活在生死未卜里」,现在YunOS事业部总经理张春晖说。
那时候阿里云的工程师会不断地接到猎头电话,苦口婆心,现在不走,等到跌停板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集团内部的人也虎视眈眈地想要来分一杯羹,「抢人」。
现在说起来似乎风淡云轻。王坚说,我不是一个根据外部标准判断我行为的人。
他确实不是。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坚决不发论文的人。
大公司内部创新,面对质疑,那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王坚说这是惯例。
但实际上,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世界里。博士的一个举动,在刘振飞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一群人在一起吃饭,刘振飞问王坚,外面那么多人非议阿里云不靠谱,你不靠谱,看你好像不在乎。
众人围坐着一个圆桌,大家都听着。博士坐在圆桌的另外一边,埋着头,想了半天说了一句,我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内部的质疑,马云在内网接了过来。他说,博士的不足大家都知道,但博士了不起的地方,估计很少有人知道。
假如10年前我们就有了博士,今天阿里的技术可能会不一样。
王坚很感谢那段话,「他能站出来很好」。后来,这段话成了王坚新书的序言。如今看起来,似乎已经平淡无奇,时间站在了王坚这一边。
难的是话在5年前说了出来。
2013年5月17日支付宝最后一台IBM小型机下线合照
一个布道者的确信
做成了是远见,做不成就是胡扯。
王坚在和几个相熟的华裔科学家聊天时,自嘲当年的经历。说完之后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咧着嘴大笑。
回忆总是会有一层柔光镜,再血淋淋的经历也因为过去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心。
林晨曦说,他们这些从阿里云出来的工程师,一直留给自己一个问题。阿里云最终能成功,王坚的坚持是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们有一次聚会,为了这个问题一直聊到凌晨3点。
「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早就挂了10遍了」。
博士身边奇迹般地聚集了一批信他的人。很多人自称「脑残粉」,被博士成功「洗脑」。他们坚信博士的方向永远正确。即使错了,也是他们这些执行者错了,「能力无法匹配博士的要求」。
我有些奇怪这一股脑的坚信的来源。
刘振飞的坚信来自他对王坚判断力的确信。他当时是淘宝系技术保障部的负责人,在每年向王坚汇报淘宝的整个技术预算时,感受到「这是个高人」。王坚的宏观控制能力非常好。
王坚和他对预算,基本上就是从早上9点到晚上12点。密密麻麻的数字里,他挑出来的一定是最核心的问题。一点到某个数字,刘振飞就觉得心里一颤,刀刀见血。
去IOE一战,也让刘振飞感受到了王坚的坚决。简单来说,去IOE是阿里技术自主化的练兵,去掉IBM小型机、ORACLE数据库和EMC存储设备。谁也没想到,去IOE后来成了一个流行词,甚至有了去IOE的股票板块。
「反人性」,刘振飞说那时候阿里的数据库团队号称全亚洲最好,被称为ORACLE黄埔军校,几乎每个人都以精通掌握ORACLE为荣。
所谓去IOE就是挥刀自宫,把自己干掉。
当然会有反弹,当时几个管理层陆续都走了。但最终,这个事情在阿里完成了。
李津相信王坚,是伴随着自己的进阶。他用了一个比喻,每当他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台阶的时候,总能在那个台阶上发现王坚留下的小旗。他不信邪,再往上走,又发现一个小旗,「不服不行」。
谷祖林也是如此。他从阿里辞职去创业,创业的时候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王坚。他在所有不确定中的明确指示,「是多年后回忆起来才意识到的了不起」。
我问过王坚,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坚信自己看到的是对的?
就像通讯专家陈志刚说的,他认为王坚对技术趋势的洞察和认知,在中国互联网圈,没有人可以超越。
王坚说,因为在这个事情上他被挑战得足够多,思考得足够久。「只有你名片收得比别人多,登机牌用得比别人多,才有机会宽度超过很多人,深度也超过很多人。」
王坚提到了自己读书时看的「乱七八糟的」哲学和心理学著作。他说,大部分的人知识结构是不变的,不自觉地把所有新的东西都纳入到原有的框架中,「那样不痛苦」。自己的不同在于,一直在打破自己的知识框架,不断在演进。
王坚是一个强调语言本义的人。他说就像一件事情,只有真正想清楚了,才能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
只有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才能真正凝固这个东西。
听起来很玄。我问他,对写他的这篇文章有什么样的想法。他说了一句,不要抽象。一抽象,看起来什么都对,就没意义了。
很奇怪的,我对这句话想了很久。
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被嘲笑从来不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选择才是。
王坚觉得当时的阿里云是一把盲牌,「我知道如何把这把盲牌打赢」。但牌没有翻出来之前,每一个选择他都需要去争取。
阿里云历史上有非常多关键性的选择时刻。最戏剧性的应该是那场「要分家散伙」的大争吵。
当时阿里集团的两套数据系统必须舍弃一个。一个是在技术人员眼里地位很高,基于成熟开源技术Hadoop的云梯1,另外一个是基于底层自主产权的飞天开发的云梯2。随着数据规模爆炸增长,两个并行的时代必须要结束了。
那场争吵旷日持久,最终吵到了阿里的总裁会上,所有的管理层都在。形势一边倒,所有人都觉得云梯1是稳定的,可行的。处于劣势的博士当场拍了很多次桌子,他觉得不做云梯2,「就是逃跑」。
马云这次没站在博士这一边,很大程度上,他并不知道到底在吵什么。「他一言不发」。
这种会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在王坚的记忆里,整场会混乱而没有细节。
后来马云对王坚说过,当时那种情形,他心里觉得王坚会投降。
没有结论。曾鸣教授在会议的最后,把整个争吵梳理了一遍。他颇为悲壮地说了一句,「你们可以质疑我的判断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梳理能力」。
没有结论就是最大的胜利。某种程度上,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这种慎重感让大家拖延了下来。王坚觉得被让了一马。
王坚从来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的人。他有自己的策略和生存方式。在这个选择上,他成了「最后一个站着的那个人」。
选择从来不是单向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一个需要企业用户在上面跑的计算平台,是一个被选择者。
当时,谁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不靠谱的平台上跑?
开发系统的工程师林晨曦说,如果是自己的企业,他也绝不愿意。
孙权的阿里小贷当了小白鼠。反抗过。后来他明白了,「阿里小贷死了,阿里云也不能死。」这是他必须面对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我问到王坚他对当时两个公司的生死是怎么考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觉得阿里云一定可以活下来。
假如阿里云活下来了,阿里小贷却被搞死了,这会让他最愧疚。
一个对稳定性要求最高,信任几乎是生命的金融创新只能放在当时系统还不稳定的阿里云上。这就是阿里巴巴式的技术创新。
孙权还记得博士对他用直升机的故事「连哄带骗」。博士告诉他,直升机不是飞机。阿里要做的金融不是传统金融,必须用大数据的方法来做,「能解决这个的唯一途径就是云计算」。
「太难了。」2010年和2011年,每年的12月31号,孙权召集数据团队开年会的时候,整个团队都会一起抱头大哭一场。
「我被博士摁着吃草,我的同事被我摁着吃草。」孙权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这同样是摆在阿里云工程师面前的难题。
工程师某种程度上说,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他们用代码构建一个自己可以控制和沉浸的世界,他们骄傲于自己的创造性和自给自足。
底层系统那么难,他们咬牙搭出来了。然后,是用户无穷无尽的投诉。一个底层系统,成千上万台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转,当阿里云的技术还没有完善的时候,故障和bug是常态。
工程师突然从代码的世界里被拉了出来。技术就是商业,他们需要面对用户,面对商业化。代码贡献者、产品经理、商业执行者,三个角色合一。
刘振飞能清晰地感觉到阿里云工程师当时的迷茫,我这么牛,为什么会被用户骂成渣?
没有同感心。
王坚发现,原来阿里云翻技术的高山并不是最难的。这种同理心的培育是他要陪着这群年轻人走的一段更长的路。他转身成了阿里云最大的客服。
王坚的眼泪
王坚不愿意提到他的眼泪。
他试图把话题滑过去,他说,我从来没有私下里偷偷哭过,「这个我可以确信」。
2012年他在阿里云年会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那是一次百感交集的释放。他不愿意做过多解读。「那是因为放的客户视频太感人。」
戳博士的泪点很容易。李津说,和博士说阿里云用户的例子,说一两个故事,就能看到博士眼眶发湿。
王坚用了一个词,「体感」。
关于阿里云用户,他最爱讲的故事,是在秦岭大巴山深处铁路段的年轻人,用了阿里云的服务,把铁路安全的通知传达到工人手中,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喜欢看到阿里云的科技改变弱者的故事,这是用科技来「打抱不平」。
云计算让中小企业可以和大企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王坚说过,一个能用好云计算的公司,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可以拥有10000人公司的计算能力,曾经被跨国巨头垄断的计算能力。
阿里云给了「小而美」公司一个超越强者的机会。
所有在阿里云上面的用户都是同行者,没有大小好坏之分。他们肯把身家性命放在阿里云,这让王坚觉得和用户之间有种袍泽之情。
用情太深,不容侵犯。
李津认为这和博士学心理学有关,心理学让他有很强的同理心视角,非常容易把自己代入用户。
云计算这样的计算平台,故障是无法避免的,碰到谁身上就是个概率问题。工程师有时候觉得影响到的是一些小用户,时间长了难免懈怠。有时候工程师会忍不住牢骚,要求怎么这么多。
王坚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暴怒,骂人,摔手机,抓到谁的手机就直接摔出去。
对于王坚,刘江印象最深的情景,是在第一次云计算大会上。王坚当时被邀请做嘉宾,一个人在会场外面遛达。有个来参会的年轻人看到他,上前说了一句,王坚博士,我们在用阿里云。
背着双肩包的王坚立刻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年轻人手里,「有问题找我」。
刘江说,那一瞬间,他能感受到王坚身上那股技术人员的单纯和热情。
王坚也讲过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他准备坐车去首都机场的时候,有个女人拉住他,说王坚博士能不能让我搭你的车。
王坚问,你是谁?那个女人说我是阿里云的用户,以前见过您。
他完全记不起来,心里在打鼓,这不会是个骗子吧。但是,万一她真是用户呢?
王坚不忍心拒绝,让她上了车,问她去哪个航站楼,她说哪个都可以。一直到机场,他也没搞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王坚从来认为阿里云应该是一门生意,但是对用户,「生意是生意,情感是情感」。
但王坚并不是一个好的商人。
2013年,那场著名的争吵之后,他坚持的飞天5K最终成功,关于王坚和阿里云不靠谱的争议就此告一段落。
王坚和阿里云却陷入了一场更大的危局——如何让更多人信任云计算,包括那些用惯了IOE的500强。
孙权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博士像是用100斤的力量,驱动10吨的庞然大物。
王坚需要一个把阿里云带上现实商业之路的人,他盯上了做金融的、对钱有着天赋般敏感的孙权。
除了商业能力,王坚更看重的是孙权从阿里小贷开始,跟阿里云生死与共培养出来的使命感。就像孙权曾经说过的,「炒房炒成了房东」。
「他愿意去探索云计算和数据的边界在哪里。」王坚认为,孙权这种使命感能让云计算走得更远。他强调了一个细节,孙权的名片背面印着飞天的一段代码,王坚相信这种发自内心的热爱。
阿里巴巴合伙人彭蕾曾经对王坚开玩笑说,你到阿里巴巴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坚持让孙权做阿里云的总裁。
王坚在合适的时间重新退回到云计算布道者的角色。
他更多的是去夯实云计算的认知基础。他又有时间去抠字眼,反对业内趟混水的公有云、私有云的说法,担心中国在这种「文字游戏」中失去云计算发展的历史性机会。
「只有公共云。」他希望云计算变成像电一样触手可及的通用计算。
作弊者
在阿里云的人看来,王坚可以算作云计算之父。「没有他的定义、推广和推动,大家的认知要晚好几年。」刘江选择了用云计算第一人定义王坚,他觉得这更准确。
云计算如今已经炙手可热。越来越多的企业用户租用虚拟计算机的数据存储空间和计算能力。
2016年,阿里云为37%的中国网站保障安全,为全球76.5万用户提供云计算和大数据的服务,目前在国内第一,全球第三。
王坚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大声疾呼,和所有质疑作战的堂吉诃德式的布道者。
时间让他有了成功者的从容。
很多人注意到了博士口头禅的转变。以前,他习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现在他的话后面跟得最多的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清楚。」
这成了博士管理能力提升的一个显著标识。
马云好几次提到博士的管理能力而摇头,也说博士是他很少有的会在电话里大吼的人。
现在,王坚退出了细节化的管理。他更多的是去开拓各种边界,开始了新的折腾。
很奇怪的,在和政府的高层官员交流的时候,他不再是一个难懂的王坚。「这成了他情商爆表的时刻」,他对战略的梳理,更容易被官员接受。
他希望官员能够接纳他关于未来城市的想象。为城市安装一个智能中枢——城市大脑。
2016年11月3日,英特尔CEO Brian Krazanich与阿里技术委员会主席王坚一同前往云栖小镇参观杭州大脑指挥中心
中国互联网快速发展,城市数据的丰富性远超西方国家,「中国老百姓拿手机买烤红薯,美国老百姓还在用支票支付水电费」。所以,这又是一次没什么可借鉴,对成型方法挑战的「创新」。
最简单的,他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红绿灯和交通监控摄像头的距离。他们在一个杆子上,却从未通过数据被连接过。他要连接,让城市看到的都能被数据思考。数据是城市最重要资源,「比土地还要重要」。
去年4月,王坚牵头十几家企业跟杭州市政府联合发起「城市大脑」项目,希望利用城市的数据资源,对整个城市进行全局实时分析,自动调配公共资源,最终把数据变成城市治理的最重要资源。
智能技术发展到今天,让这个想法变得更加可能。
听起来很遥远,王坚却相信这会在中国实现,「城市大脑就像电网一样重要,中国有机会为城市贡献一个新的基础设施」。
今天,杭州已经有5万个交通摄像头充当「眼睛」来采集车流数据,通过人工智能方法处理后,就可以智能调控红绿灯,改善交通状况。
在他看来,更大的运气来自苏州的加入。「苏州几乎倾其所有」,拿出了所有城市相关的数据资源。王坚认为,杭州和苏州的经验,将成为城市大脑可复制的范本。
阿里巴巴集团技术委员会主席王坚在2016年杭州云栖大会介绍城市大脑
这一次,似乎不像阿里云当初那样,那时候他是站在山顶上能看到更远的地方的人。现在更像是一个皇帝新衣的故事。
看到未来的似乎不止他一个,人工智能是一个热闹的场域,大家一拥而上。王坚有他惯有的执拗坚持,他看到了,还要自己做出来。
有人读了他《在线》这本书后留言:「你自己预言,又自己实现,这不就是作弊嘛。」王坚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让我继续作弊吧。」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写代码?
在王坚变成传奇的今天,这成了被人津津乐道的谜。
博士的回答很博士,「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纯粹写代码的人,这一行的人也会因为我写代码而雇用我。」
王坚有他自己的骄傲。
刘江说王坚是中国近10年最成功的CTO,带领一个全新的技术团队做了一个全新的业务,现在到了千亿的市值。
王坚委婉地用了这样的比喻,他说,一场战争最重要的战役是改变战争格局。100次胜仗可以打得很妙,但是不代表能改变战争的走势。
阿里云,算是打了改变战争格局的一场胜仗。王坚带领阿里云在中国的跑道上早跑了5年。
宝贵的5年,一个预言家实现了自己的预言,这是王坚的运气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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