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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整理师,看见中国家庭的爱与忌讳

真故研究室  · 公众号  ·  · 2024-11-29 10:5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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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整理是国内近几年逐渐出现的细分职业。由于某种忌讳,很多整理师都是到了委托人家中才得知自己经手的其实是遗物。逝者留下的物品,饱含着过去的情感与记忆,整理的同时,也梳理着家庭代际间的关系和认识。

在工作过程中,遗物整理师目睹了中国家庭亲情的绵密与缝隙。

三年,或三十年
衣服一件件从衣橱里拿出来时,张姨忍不住向整理师梁辰竹抱怨说,父母从 小就不爱她。
这个房间3年都没人住过,堆满了衣服、鞋子,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梁辰竹和同事走进去,看到发霉的衣服上覆盖了一层积灰。两个人重新评估了一下,物品要两天才能整理好。张姨也没想到,父母遗存的物品有这么多。
最初接到张姨的订单时,梁辰竹特地要了房间的照片,根据既往经验判断需要6小时。可从广州到佛山的家中现场,才惊觉工作量比看上去要大。
三人把衣橱和衣帽间里堆的衣服都拿出来,张姨分辨其中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父母的。父母的衣服都要被打包,装进垃圾袋里扔掉。衣橱空出了许多空间,重新变干净,张姨填进了自己和丈夫的旧衣服。第二天完成整理时,梁辰竹发现整理时长累积有32个小时。
张姨的父母是医生。张姨说,从小父母就常常出差,她见都见不到。父母只给她钱,她要什么就买什么,但是她想要父母陪她出去玩,想要父母准时准点下班回家给她做饭,还会羡慕其他孩子的家长,能够监督他们写作业。
张姨四十多岁的时候,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当时父母没孩子,从菜市场垃圾旁边抱养了一个女孩。
单独整理了去世父母的房间后,张姨又订了全屋整理。张姨退休前也是医生,刚退休一年,一个人在家。她说,自己现在一个人住在这么大一间房子里,觉得很孤独。丈夫总因公出差,女儿已经成家,半年才能来看一次。平时她不爱下楼参加广场舞一类的活动,不想显得自己真变老了。她喜欢在家看直播间,声音外放很热闹。直播间购买的物品一件件寄到家里,衣服、保健品、鞋子、零食……把家堆得杂乱拥挤,帮她缩小了嫌大的空间。她想趁丈夫不在家,偷偷叫整理师上门,好跟归家的丈夫邀功。
张姨跟着整理师从客厅厨房开始,最后清理到地上堆满杂物的书房。她们从书架上翻出了更多属于父母的东西:很多闲置的笔记、被翻阅过的医学书籍、好几本相册,还有一些荣誉证书。梁辰竹不得不发问,这样翻捡父母的东西,合适么?
张姨说,不用问他们,我可以来做主的。张姨父母亲已经在3年前去世。在广东,亲人离世后留下的遗物,都要统统关在原本的房间里,隔三年才允许整理。这三年,有的地方除了不能动遗物,还不准许办喜事、不许化妆剪头。三年过去,张姨家书桌角落里有几根空的水笔芯、几个空墨水瓶,没被扔掉。
秋林家存放母亲遗物的房间,则被尘封了三十年。母亲去世后,快四十岁的 秋林 和父亲生活在这个三室一厅,其中有一个房间门紧闭,直到整理师木棉上门服务时才将其打开。房间的地上堆满了大包纸巾、小家电、大米等杂物,木棉打开衣柜,发现冒着霉味的女性衣物。
直到此时, 秋林 才告诉木棉,这个房间是妈妈的。妈妈已经去世。
秋林 9岁的时候,母亲车祸去世,从此和父亲相依为命。几十年来,家里一直都有着压抑的气氛。她和父亲无法触碰母亲的遗物,只能让房间里的东西都摆在原位。他们也很少走进来看,逐渐用生活杂物把房间填满。
到现在母亲的发卡还摆在木桌上。抽屉里面还有一些放久的纸币。墙上的镜子碎了,木框掉漆,封存了鲜少变动的房间。衣柜里还挂着母亲的衣服。
木棉问,这个房间要不要一起整理? 秋林 答应了。她们一起把地上堆的杂物搬出去,决定认真清理这个房间。因为这些遗物牵涉着 秋林 和母亲的感情,木棉要拿着每一样东西向 秋林 确认,是要丢还是要留。
戴着白手套的木棉,指着桌上已经生锈的发夹问,这要留下来吗? 秋林 点点头。这是她母亲生前戴过的。

图 | 出席活动的木棉

梁辰竹和木棉,都是国内近几年来逐渐出现的遗物整理师。由于国人对死亡的忌讳,他们接受到的遗物整理委托案例不多。很多时候,她们是到委托人家中才得知,自己经手的物品其实是遗物。遗物整理,涵盖了对逝者物品的整理与记忆,同时也梳理着家庭里代际之间的关系,既需要相关知识也需要职业伦理。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这些整理师能看到中国家庭亲情的缝隙。
秋林 家是木棉第一次遇到的遗物整理委托。她惊讶地意识到,原来逝者的死亡,能够深切地遗留在生者内心,数十年无法克服。她运用整理师的技能,能够帮助生者疗愈死亡带来的隐痛。
遗物的 温度
梁辰竹决定先从书架上堆叠的旧书梳理起来。
这些书张姨从来没有去收拾过,现在都冒出一股发霉的味道,纸张都发黄了,有的纸上还有虫蛀的空心斑点。还翻出来十几本张姨父母的笔记本,有工作记录,有读书笔记,还有各种各样会议的日志。
张姨接过这些书和笔记翻看起来,回忆说,父母是很爱学习的人。张姨让整理师留下父母的这些工作资料,因为自己也是学医,想要之后学一下父母的笔记。
还有很多信纸,整理师数出来足足二百多封,都是写给自己的,要她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吃饭……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只能给她写信。张姨告诉整理师,父母生前写给自己的信件,她不想再读了。
梁辰竹试探性地问,你还是认真看一下你父母曾经给你写过什么,也许你过了几十年重新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张姨才拿着信坐在客厅沙发上,读了十几封。原来信从她上学以来就有,一周到半个月就有一封,每年都坚持写。
“我没有想到他们这么长时间给我写了这么多信。”张姨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叹息说原来父母对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还是很关注的。
在梁辰竹和同事们收拾其他遗物时,张姨拿着她父母的证件又回到客厅。梁辰竹告诉她,这些证件跟随逝者,你用不了,为了防止信息泄露,最好销毁掉。张姨拿着一把大剪刀,坐在垃圾袋前,像是完成仪式一样细致地剪毁父母生前的证件。要把身份证剪成三个三角,把父母大大一张上世纪的结婚证剪成长条,还要销毁一些粮票、凭证。张姨说,原来人走了,很多东西都留不下。
张姨还从遗物中看到了她曾经不熟悉的父母。书房里的书画、集邮册,让她看到原来父母练书法,会画画,还有集邮的爱好。父母在工作中,也积累了很多荣誉奖状和奖章。那些徽章上,有“解放”、“纪念”、“和平万岁”等字。
张姨回忆起父母向她讲述的抗美援朝战场。父母说过,死了很多人,他们回来很不容易。战争之后,父母还在尽心尽力地服务于国家,思想单纯,工作兢兢业业。张姨郑重地跟整理师说,自己的父母很伟大,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和平。
图 | 梁辰竹整理出的 姨父 母的 荣誉
收到忆姐离世消息的时候,木棉正在外地的整理游学营授课。今年9月, 忆姐 因癌症去世了。 忆姐 比她大几岁,是个优雅美丽的姐姐,心地善良,总是替他人着想。 她是位创业女性,是学习木棉整理课的学员,两人很同频,因此走得比较近。
傍晚,四周的山野只有高耸的漆黑轮廓,上面飞过一只鹰。下起雨了,湖畔一角的台阶上,面对群山点着一排排微亮的小黄灯。木棉觉得,挚友虽然去世,但是此刻却变得无处不在,山和湖都是她,鹰也是她。木棉发朋友圈说,今夜的心灯为你而点。
课程一结束,木棉就乘早上5点的动车,赶去参加 忆姐 的追悼会,送她最后一程。
忆姐 世前,曾拜托木棉为她做生前整理,认真地为自己的死后做准备。 追悼会的布置就是其中一项。 灵前摆放的遗照是一张彩色照片,是 忆姐 自己所选的最喜爱的照片。 追悼会要布满鲜花,还有追悼会的流程,都按照 姐自己的心愿安排。 最后, 忆姐 如愿被安葬在父母身边。
还是有很多遗憾。木棉本可协助为 忆姐 整理遗物,但生前整理开始得太晚,那时 忆姐 精力已经不足,说一会儿话就要休息。 忆姐 还有自己的回忆录,写到半途没有写完。她原本还想要去日本看女儿,一起去看看盛放的樱花,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没有实现。
从确诊癌症到死亡的时间,是 忆姐 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木棉在 忆姐 确诊后第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她去世前的三个月。
木棉看到, 忆姐 的头发没有了,瘦骨嶙峋,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那时, 忆姐 无法进食,胃管被切开,依靠导管向身体直接输入营养液。 忆姐 说,木棉,我好想喝一口米汤啊。 忆姐 说,我想自我了结,可是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们说我死了,女儿的保险就没有办法拿到。 忆姐想 见木棉,是因为她对自己死后该如何安排,还不清楚,需要木棉帮她做一次生前整理。
生前整理和遗物整理在日本已经发展到非常职业化的程度。作为严重老龄化的社会,很多老人孤独死在家中,留下其他人无法整理的现场。受遗物整理的启发,很多人想到,可以提前整理自己的东西,不要死后给其他人制造太大麻烦。
木棉协助 忆姐 填写一些表格,从遗产、遗嘱、遗物等几个方面帮助委托人梳理自己的身后事。 忆姐 告诉木棉,不想死在痛苦之中,木棉还帮她在当地寻找了有临终关怀的安宁病房,建议她转院。
那时,亲属不敢跟 忆姐 聊身后事,她也无法主动开口。她最大的困扰是还没有决定该把自己安葬在哪里。生前整理梳理到安葬地时, 忆姐 提了几个地方,比如葬在当地公墓或是寺院,但最终她还是想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回到父母身边。
小时候,家里子女多,父母忙着生计,鲜少陪伴她。但是想到死后能回到出生的地方, 忆姐 激动地哭起来。抽泣的身体颤抖会扰动体内插管,带来剧痛,所以要用力克制自己。 木棉拥抱她,手轻抚她消瘦的后背。 忆姐 把头靠在木棉的肩膀上,哭着说,我要回家。
好好道别

二十多岁的 时候,梁辰竹 遇到 一个还 在上学的男孩来追她 自己 已经工作 ,不能 恋,所以 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最后一次见面,男孩到她家楼下,对她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好好聊一下,之后可以一别两宽。 梁辰竹把手机关机,闭门不出。

两个月之后,梁辰竹接到男孩大学的电话。 对方问,他的图书证是不是在你手里。 那个图书证成为男孩的遗物。 梁辰竹得知,男孩已经溺亡。 他在追求被拒绝之后,和同学出去玩,到河里游泳被卷入漩涡,隔了两三天,尸体出现在河流尽头。 后来,梁辰竹去大学归还图书证,见到了男孩的室友。 室友告诉她,男孩从新疆到广州上学, 在异乡 有两个人是他觉得最重要的,其中一个是你。

梁辰竹那时嚎啕大哭。她说,那次男孩在楼下,如果知道是最后一面,一定不会不愿意见他。对她来说,遗物整理的工作背后,是对生命无常的认识,要认真对待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他们好好道别。
遇到张姨时,梁辰竹刚刚入行半年,是第一次需要整理逝者的东西。具体什么该扔,什么该留,脑海中其实还没有一个标准。委托人对逝者还有怨气,又会如何一件件地面对这些遗物。她告诉张姨,既然我们在整理遗物,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们应该做好筛选,留下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张姨同意了。
张姨家的书房因为堆满了杂物,白天也显得昏暗。黄昏时分,斜阳射进屋里,照亮了梁辰竹手头整理的遗物。她知道,客户正面对着逝去的亲人,所以希望自己传达出积极向上的轻松心态。
她说,这份工作给自己的变化,是气质变得沉稳了。之前喜爱春夏的那种朝气,现在也可以欣赏夕阳了。
图 | 梁辰竹开始用手机留下夕阳美景
张姨讲过父母奖章的故事,就不再抱怨父母工作忙碌无法陪伴她了,而是兴致勃勃地翻开整理师刚刚抽出来的大相册。她告诉梁辰竹,父母很爱摄影,从她零岁开始就每年带她去照相馆,拍三个人的合照。照片里,那个小女孩,还有陪伴她的父母,都在微笑,甚至大笑。女孩被她的父母拉着手,或者骑在爸爸的肩膀上,被妈妈抱在怀里。
梁辰竹问,你们一家的合照让我感觉很温馨很幸福,但是你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吗?张姨说,现在回忆那时,确实是这样的感觉。她一张一张照片地看,给整理师指某一张照片是父母带她去哪里玩,或者某天父母是有什么事情带她去照相。
看着看着,张姨像是心里被撞了一下,感慨说原来那个时候我还会坐在爸爸妈妈的腿上。
面前摆着十几本大相册,是父母一生的照片,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穿着时髦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到几年前在家中苍老的样子。是几千张上万张带着逝者面容的照片。梁辰竹告诉她,可以挑选一部分能够适合她去追忆父母的照片。这么多照片,无法全部保留,还只筛选了一部分。张姨说,原来有这么多相册,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整理,我没有想到我和父母会拍这么多照片,在我的印象里,也许这十几年就只拍过几十张、一百张。
张姨哭了起来,手掌颤巍巍地抬起来抹眼泪。她说,我以前光是怨恨他们,原来我从小到大的成长,他们都参与了,是我错怪了他们。
等张姨的情绪平复之后,梁辰竹问,你现在还恨你的父母吗?张姨沉默了一会儿,回复说,我不恨了,因为我看到了父母对我的爱。当晚整理结束后,张姨出钱请整理师们吃饭。这些钱是他们白天在书房各个角落收集到的,是父母遗留的现金,大约有一万块。
经过几次遗物整理, 梁辰竹总 结出来,真正能 保留 的遗物,一定是浓缩了逝者 生者之间“爱与被爱的记忆 ”。 朋友去年有一次委 托,整理一对老知识分子的遗物。 儿子在整理中, 把所有衣物日用品都扔了,满屋书籍全卖掉,清完 只剩下一间空房。 为丢 掉的东西 心疼,看得出来 ,“儿子并不爱父母”。
一年前,刚刚发现自己癌症晚期的时候, 忆姐 从朋友圈失踪了。 木棉和朋友们都奇怪,从侧面才不断了解到 忆姐 的情况。
起初,医生已经下了最后期限的通知书,但 忆姐依然 积极地寻求治疗。她抱着奇迹发生的希望,前往上海再次接受化疗。但那次化疗反而加速了病程,让她越来越虚弱。 忆姐 想要抓住哪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身边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可以试着接受死亡,过好最后的日子,而是不断向她推荐某某机构、某某疗法,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生命最多只剩下半年, 忆姐渐渐接受了自己的 处境。 和女儿视频通话,告知自己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了,把女儿叫回身边。在这期间,一直只有姐姐和其他亲属在照顾她。
去世的十几天前, 忆姐 迟迟地下定决心,告诉女儿可以请半个月的假回国。最后几天,有女儿陪伴在身边,在安宁病房, 忆姐 自己拔掉了维持生命的管子,只接受缓解痛苦的吗啡,很快在昏迷和平静中安详去世。
木棉说,如果能更早为死亡做准备, 忆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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