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编造家 | 请你做个人

图/雨孩子

1

 “每一家创业公司都需要一个个性明确的人设，讲一个过分曲折的励志故事。每一家连锁店铺都需要一个深挖三代的牛叉创始人角色，里三层外三层贴上百年传承。每一个职人都需要编造光辉的个人履历，扮演前途无量万寿无疆虐不死碾不垮的小强。现代人最缺的就是故事，人得靠故事成名，有名才能有利。”

8年前，当主编大人讲出这番话的时候，花不许还只是个来面试的小鸡仔，同他一起聆听教诲的还有另几个貌似是乌龟，鱼族，软体动物之流的人类，他们都属于次卫星时代生存能力孱弱，要靠救济金过日子的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移民次卫星。

8年后，坐在办公室里的花不许已经是个称职的故事编造家，每当想起主编大人那段慷概激昂的陈词，他都为他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甚为感激。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机器人遍地，空气和水质量都极其糟糕的世界活下去。

主编离开地球的时候，不舍地拍着花不许的肩膀说：“努力吧，年轻人，人生就是打怪升级，总有一天，你也能离开地球，过上理想的生活。”

两人在飞船前来了一个深度拥抱。

花不许惆怅万千，这种跨星际的离别很有可能将是永别。

抱着主编的身体，花不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说：“老师，你说我还有可能失业吗？”

主编把身体从花不许的身上移出来，说：“不会，机器人虽然能编写论文，能撰写文案，但从来就没有学会编故事，因为它们不会说谎，缺乏情感，没有大脑神经元的复杂脉冲系统。”

花不许努力点点头，艳羡地望着球儿一样的主编钻进飞船，看闪亮的舱门一点点合上，最终严丝合缝。

广播里传来飞船起飞的口令，船体在巨大的电磁波作用下慢慢飘升，悠忽消失在黑雾笼罩的大气层中。

阔大的飞船基地只留下几个含泪送行的身影。

2

花不许带着伤感回到了办公室，会客区正等着一名新来的客户。客户是个姑娘，长相甜美，身上穿着最潮的时尚单品。

在次卫星时代，有那么一类人，你单看穿衣看不出他或她的财富状况，有可能他或她穷得只剩这么一身装备武装自己。

花不许判断，这名客户大概就属于这类。来找他编故事的多数都在生存中挣扎，但还要佯装出一副有能力移民次卫星的装扮。

客户介绍自己说，她叫魔月，是个影视演员。为了走红，她需要故事编造家帮她打造一份吸引眼球的传奇人生履历，供人们八卦。

花不许问：“你本身的经历又是什么样的呢？”

“比较平淡啦，和大多数人一样，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然后就如此了。我需要一个像玛丽莲·梦露一样传奇的人生。”

“那就是生编？”花不许很容易能理解魔月的想法。

“也可以这么说。”

“生编需要花大价钱，因为需要做很多方面的评估，比如虚假指数，曲折指数，法律风险，侵权风险……”

“OK，这些我都懂，只要能和我匹配的故事，我都愿意花大价钱购买。”魔月财大气粗。

花不许心想，你既然那么有钱，何必还要做演员，费力不讨好？

对于一个成熟的故事编造家来说，这种疑虑通常都会被过滤掉。花不许深觉自己还不够成熟。

花不许带着道德包袱在K-BOX中录入魔月的个人信息和客户需求。

K-BOX是一款简易智能机器人，能迅速生成逻辑严明的故事序列。花不许要做的就是在故事序列中融入人性化的情感和观点。

花不许将故事序列打印出来给魔月看，说：“这套序列是我们自主开发的，机器根据你的要求做出了故事草案，您先看一下，看完后再确定要不要把工作委托给我们。”

魔月迅速浏览了一下，说：“OK，就这么办。”

3

魔月付了定金离开。花不许开始工作，他帮魔月设计了一个悲惨的童年故事，6岁时父母双亡，8岁时被邻居强奸，9岁时被人收养，并受尽虐待。因为隐秘的童年故事通常会成为女演员的新闻爆点。

随后，花不许又罗织了魔月和数个男人的情感关系，包括隐婚，堕胎以及性虐。

很快，一份曲折离奇的传奇人生经历就被炮制出来。

魔月很满意，但她有一个疑问，就是怎么把这些经历嫁接到自己身上。

花不许只回了她两个字：“说谎。”

魔月说：“我从来没说过谎。”

花不许很是怀疑，说：“是人都会说谎，你刚才这句就是在说谎。”

“OK，这个逻辑还蛮通的。”魔月心服口服。

但魔月还是有一大堆疑问，她说：“我父母都健在，你怎么让我说出他们都死掉的谎话？”

花不许给了她一个很残忍的建议，说：“不如找个杀手杀掉他们。”

这话一出口，花不许感到严重的道德负担。不过，杀掉父母在地球上已是普遍存在的事实。为了移民次卫星，很多人不惜杀掉父母夺取财产。社会上还专门开设了一种“减轻杀人道德负担”的课程，很多人趋之若鹜。

花不许曾上过一次那样的课，开课的老师说，年纪越大，道德负担越重，你们能早点来上课就对了。

花不许很愿意承认这一点。

4

隔天，魔月抱着两个盒子来找花不许，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颗新鲜的人头。

魔月说：“我把我父母杀了。”

花不许心里马上刮过一道寒风，这姑娘年纪如此轻，道德负担简直轻得可怕。

花不许问：“你亲手做的？”

“是，我查了一下杀人的方法，发现古代砍头的方法很特别，就用了这种这种方法，租了一把日本倭刀，非常锋利，手起刀落，很干脆。”魔月说得很平静，听起来好像砍得是两根黄瓜。

花不许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就是来问你怎么处理这事，地球安全委员会有可能来找我。”

“你不该擅自做这事，有专门的清道夫公司帮你做。”

“OK，就让他们来处理这两颗人头吧。”

“你父母下面的身体呢？”

“在家里躺着。”

“你准备好钱，我给清道夫公司打电话。”

清道夫公司很快来人帮魔月处理了父母的尸体，魔月付了一个不小的账单。

花不许问魔月：“你难道没一点点悲伤吗？”

“如果悲伤的话，就不杀了。”魔月头脑镇静，这女孩的所作所为好像一台机器。

魔月随后又提出了新的疑问：“我没有经历过强奸，听说强奸会留下心理创伤，是吗？”

“是。”

“你能找个人来强奸我吗？”魔月一脸认真。

花不许大跌眼镜，他遇到过很多无理的客户要求，但要求被强奸的，他还是头一次听到。

魔月站起来凑到了花不许跟前，说：“要不就是你吧，你来做这件事。”

“我……”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难道不可以？”

“你是我的客户。”

“我付钱给你。”

花不许推开了魔月，说：“我会请专业的公司帮你做各种各样的体验服务，不需要真人来做。”

魔月说：“那就是父母死亡也可以做这样的体验，那我为什么又要费力杀掉他们？”

“你父母是人，他们有可能拆穿你的故事，杀掉他们后，风险系数会降下来。”

“但地球安全委员会可能会调查他们的失踪，这种风险怎么没有计算进去？”

“你要知道，地球安全委员会很多事情都不作为，现在的地球就是个烂摊子，这种风险，我们都是经过严格估算过的。”

魔月点点头，说：“好，你安排做其他体验吧。”

花不许安排魔月做了各种模拟体验，包括性爱、失恋、虐待等，切肤的感受应该会增加她说谎的真实度。

然而花不许很快发现，魔月就像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对任何体验都产生不了痛楚。

花不许很是惊讶，说：“你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我是人啊。”

“那你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父母希望我快乐，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痛苦的神经元给切除掉了。我没有痛苦，但也体验不到快乐。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

花不许很是无语，说：“就你这种状况，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做演员了，你这样跟机器人又什么分别？”

魔月点点头，仍是一脸平静，说：“是啊，你说的对，但做演员很赚钱，哦，不，我是说做明星很赚钱，不像你们编故事的，编来编去，还是坐在办公室里，身上什么故事都没有。”

这话说得花不许很想落泪，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很少有出人头地的，就连主编那样的大神，都是通过疏通关系，才拿到一张去往次卫星的船票。

花不许听主编说，如果去了次卫星，也是做三等公民，很有可能需要靠倒卖次卫星物资来维持生存，但总要好过在地球上忍受污浊的空气和被污染的地下水。

5

魔月突然说：“故事编造家，你怎么没想过为自己编造一份故事呢？”

经魔月一提醒，花不许心想，是啊，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事。如果自己也有一份曲折励志且催人泪下的故事，岂不是在行业里也能来个拨乱反正？

于是，花不许开始挖空脑袋构筑自己的前史，给自己加上一个特别复杂的人设。

花不许是谁？他曾经是天才少年，名校毕业生，毕业后即成为故事编造家中的佼佼者。

甚至成为了新生代的意见领袖。

他要呼吸新鲜空气。

他要喝干净的水。

他要挞伐那些去往次卫星的精英群体。

在一系列准备工作就绪以后，他在一家网站上揭露（或者编造）了主编移民次卫星的惊天内幕，起底了清道夫公司的暗杀行为，讨伐了性情体验店的虚拟造假。

他成名了，名利双收，移民次卫星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花不许异想天开的时候，地球安全委员会的人找到了他。

花不许还没开口说话，一股强大的气流就喷射了过来。花不许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融化掉了半个，他失声尖叫：“怎么回事？”

那拿着化学喷枪扫他的人冷冷一笑，说：“你个被机器异化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呼喊？”

花不许身体一软，皮囊落地。胸腔里高速转动的齿轮很快就在挣扎中没了生息。

花不许意识混沌，恍惚着记得自己被抛到了一辆垃圾车上，车上堆满了一些和他症状类似的人。他转过头，发现魔月也躺在旁边。她比他异化得更严重，除了脑袋，身体几乎全部变成了铁皮和线路板。

花不许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是魔月吗?”

魔月毫无表情，说：“那是曾用名，我现在叫玛丽莲魔月。”

“咱们都要被地球安全委员会除掉了。”

“除掉是什么意思？不懂。”

花不许闭上了眼睛，不想和魔月再对话，因为毫无情绪上的互动。

花不许疯狂地想到，这一生连人都没怎么好好做，就要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了，这如果放在一百年前，该是怎样的一种人生悲剧。

可是现在，像他这种不自觉被机器异化的人比比皆是，只有当被收走的时候，他才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质的改变。

6

花不许突然能够理解，主编为什么情愿去次卫星当三等公民，也要揪着头发离开地球。

想着想着，花不许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魔月问：“你难过吗？”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我能辨认。”

“你好好辨认一下眼前的状况吧。”

“嗯，我正在辨认。”魔月伸出金属手放在了花不许的额头。

“你！”花不许惊恐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脉冲力。

“噗”一声，花不许就没了声息，好像断电了一样。这些异化的垃圾人正是魔月存活的料，那对被砍头的夫妻也是她的料。而他们真正却是花不许的父母，花不许已经异化到了辨认不出父母的境地。

而魔月实实在在是一个正在异变成为人的机器，她最需要七情六欲。

魔月喃喃说了一句：“还是你的情感相对丰富一些，我只能先借用一下你的了，不然怎么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魔月起身，从人堆里找出一副相对完好的皮囊披在了身上。

她抬腿，从垃圾车上跳下，稳稳落地。身体里的零件剧烈震动。

魔月看着垃圾车远去。

尘雾弥漫。

那群垃圾人将会被送进熔炉处死。

魔月突然感到有点难过，一摸脸，脸上竟是珍贵的泪水。多少天来，她找得正是这样一种体验。

毫无疑问，她又为自己的进化升了一次很好的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