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这首诗是排在《诗经》开头的,因此很重要。但是在解释上,《关雎》也是误解最严重的篇章之一。总结一下古来的说法,起码有以下三种误解:
第一种误解,就是把这首诗理解为一首讽刺诗,具体说是刺周康王之作。
说到这里,需要介绍一下西周王室。西周第一代王是周武王。第二代就是周成王。成王之后的王,就是据说与《关雎》有关的周康王。前面的一讲提到过,古代下级对上级提意见,有一种方式叫“谲谏”。这个“谲”字的意思是,做臣子的给皇帝提意见不要太直接,要拐弯抹角,既不伤对方体面,也可以保护自己。举例而言,比如说我们上课,有些人迟到了,我不直接说你迟到了,直接批评你会不高兴,我只念《学生守则》:“学生上课不许迟到,不许早退。”念守则,没有直接说你,你听了自我检讨,自己觉悟。这种提意见的方式,古代就叫“谲谏”。
明白了谲谏的意思,就可以消除一个疑问:看《关雎》的诗篇,根本就看不出一点“谏”的意思啊?这是因为,谲谏根本就不是直接提出批评。据说,周康王有一天与夫人一起休息,第二天起床晚了。夫妻在一起,康王受了点累,所以晚起了。在当时,是有专门负责监护周王行为的官员的,他们不好直接批评周王,就对着“晏起”的周王念《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诗里边怎么讲,夫妻关系要和谐,和谐就当然也要有节制啊,雎鸠不是“挚而有别”吗?康王听了自己就明白了,这样也就达到了“刺康王”的目的。《关雎》这首诗本身不是刺,可大臣念这首诗针对周王的晚起,就自然有了讽谏的意思了。本来是一条枪,换个手法使用,就成棍子了。
这一说法流行于什么时候呢?西汉。西汉人治经学,把“三百篇”都当“谏书”来看待、使用。这还有一个故事呢。汉武帝英雄了一辈子,死了,留下个小皇子刘弗陵,没办法就由大将军霍光秉政。刘弗陵英年早逝,霍光不得已立了昌邑王刘贺做皇帝。可这位昌邑王成了皇帝以后,按正史的说法是专做坏事,于是霍光又废掉了他。昌邑王被废掉以后,朝廷追究帝王师们的责任:你们是怎么教育小皇帝的啊?让他什么坏事儿都干?结果追究到一位叫做王式的经生这里,因为昌邑王胡作非为的时候,王式没有上任何谏奏。不想王式全然不接受指责,他说:我给皇帝讲《诗经》,三百篇,篇篇都是谏书,我干嘛还要另上什么谏书?那不是多此一举吗?他这样一辩驳,朝廷质问他的人,反被弄得哑口无言。于是“篇篇是谏书”的话就流传下来了,它实际显示了西汉儒家经学研究的重要特点:用经典的阐释干预政治以及皇帝行为。
时代在不断变化,从东汉起一直到清代,甚至包括现在一些学者,又换了一种说法,认为《关雎》表的是“文王之德”。这就是这里要说的第二种误解。
这第二个观点人们也难免要奇怪,按阐释学道理,《关雎》的文本中,“文王”俩字连影子也没有啊,怎能说是赞美周文王呢?可是,这个观点大致从东汉《毛诗序》提出后,就连在解释经典上很有怀疑精神的欧阳修,也没有反对;到了朱熹《诗集传》,更是明确地说这首诗与周文王及文王夫人大姒有关;此后的许多经学家也一直坚持此说。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诗篇中的男女情感那样深挚,还有和乐的礼乐活动,若不是周文王,谁能有这样的德行啊?在古代,这就是经学思维的一个制高点,谁也不敢轻易否认。可是,古人这样强调文王之德有什么目的呢?他们要以文王之德为标准,为小民确立生活的榜样。说到这,明眼人就能看出,东汉以后的《诗经》阐释,已经与西汉不同了,《诗经》已不再“篇篇是谏书”了,它已经变成一本教化民众的教材。
尤其讲到“后妃之德”,在古代社会是有其很现实的针对性的,用处很大。原来文王夫人的“后妃之德”中有这样两点:能生、不嫉妒。据说她自己生了“文王十子”,而且她不单自己能生,还不嫉妒,也让别的妃嫔生。这在封建社会是被大力提倡的。今天讲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家庭和谐不存在这方面问题。在古代,有权势的家庭一夫多妻,姬妾多,想要维持家庭相安无事,就难了去了!正妻除了有生养的本事,还得有容人的气度。在这样的背景下,解释《诗经》强调女子向文王夫人学习,就有相应的现实意义了。什么叫“经学”啊?就是要阐发经典大义以规范普通人的人生。
说到《诗经》作品,今天是当作文学来看待的。可在千百年的流传过程中,解释者们因应着各自时代生活的需要,附加了不少文本外的意义。明清时候也有人收集过一本山歌集子,可从没人用它去指导自己的生活。正是因为经学对《诗经》做了一番政治、伦理的阐释,对后来文化的发展才产生了很大作用。这就是一部经典的作用。如果想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发展历程,就必须重视这些经典在各历史时期所起的作用。这已不再是文学史的话题,而是进入了思想史、精神史、文化史的领域。《诗经》作为一部经典的文化著作,在几千年间就是这样参与了民族精神的建构的,其作用的好坏,各人可以有不同评判,但就其实际起了作用这一点而言,是需要郑重其事地对待的。
第三种误解是属于现代人的。现代学者解释《关雎》,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大家可以去翻一翻中学、大学的一些教材和一些出版社的《诗经》选本,上来不说《关雎》是爱情诗的极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这个说法与诗的内容不搭调。现代文学很喜欢表现男欢女爱,以为这是人性的自然,所以《诗经》中一说到男女,解释者很自然就往爱情主题上想。这符合《关雎》原意吗?个人觉得其弊端与古人的误解并无两样。
那么,人们自然要问了:你说这不是爱情诗,有什么理由?还有,不是爱情诗,又是什么诗?我以为以下几个理由,可证《关雎》不是爱情诗:
第一,人称形式不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淑女”,都是第三人称形式。爱情诗有这样用人称形式的吗?设想一下,一个男同学看上同班的女同学,就写“有个女同学啊,是这男生的好配偶”,这像话吗?古代文学里也有爱情诗啊,汉乐府有《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再如李商隐诗《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以第一人称“我”(“我”在诗歌里是可以省略的)的口吻向对方倾诉。这就是《关雎》非爱情诗的第一点:人称形式有问题。其实,诗的第三人称形式正好表明,这是一首赞美男女般配的诗篇。
第二,诗中写到的器物也不对。说男方取悦女方,“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还有可行性。男的家里有琴、有瑟,到女孩子家门口来弹奏,只要老丈人、大小舅子不出来收拾你就行。但后面的“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就有问题。这像求爱吗?古代青铜钟,最简单也三件一套,需要架子悬挂,同时还有鼓,摆出来好大的排场。想追求姑娘,先组织个乐队,大家一起组团去追求,追上了又算谁的呢?所以,诗篇里的乐器,也表明诗篇不能做爱情诗来解。
第三,诗篇中“钟鼓”与“琴瑟”同时出现,恰好暗示了诗篇歌唱的场合,即一场婚姻缔结的典礼现场。换言之,诗篇是结婚典礼上的乐章,祝愿新婚夫妇恩爱和谐。何以这样说呢?证据就在《仪礼》和《国语》《左传》对典礼活动的记载。《关雎》出现“琴瑟友之”,而“琴瑟”,看《仪礼》对“乡饮酒礼”“燕礼”的记载,是典礼“升歌”节目的乐器。而所谓“升歌”,就是乐工登堂而歌,乐工(一般为盲瞽)四人,两人弹奏琴瑟,两人在堂上歌唱。同时,在堂下,高级典礼则有钟鼓演奏,称“金奏”(参王国维《释乐次》)。所以,诗篇“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同时出现,正表明是表现典礼。
第四,诗篇言参差荇菜,前面说过,古代宗庙祭祀,可以用采集的各种水菜藻类上贡,采集这些野菜,主要是妇女之事。诗篇言“参差荇菜”,暗示了诗篇中的“淑女”将承担家庭主妇之事。所以,从这一点说,诗篇也应该与婚姻的缔结有关。
不过,这样说人们可能还是要反问:你说《关雎》非爱情诗,可是,篇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样的句子,写男子想念淑女,翻过来掉过去,彻夜失眠,难道这不是爱情吗?是的,这样的句子确实是在表达对淑女的恋慕,但是,仅凭这几句就把诗篇定性为爱情诗,还是难免偏颇。婚姻自古就是大事,关乎自己一生的幸福,也关乎家庭乃至家族的兴旺。诗人写这样的句子,固然有表现对淑女的思慕的意思,但更是强调好婚姻的难得。诗篇这样写,也是在反衬眼前“君子”和“淑女”的结合,是多么不易,多么难得。
那么,诗篇表达的不是爱情,又表达的是什么呢?回答是:诗篇非爱情,但也离爱情不远,它是“恩情诗”。爱情是生命意义上的现象,而恩情是伦理意义上的事情。歌德都七十岁了,突然疯狂爱上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他就有了爱情了。这段突然而来、无果而终的爱情,连歌德自己也知道两者年龄差距太大,心爱的女孩都可以做他孙女了。但感情来了,想控制也得行啊?歌德,伟大的诗人,人到老年,还有这样的情感爆发,是他生命力非同一般的表现,一般人七十岁走路都不稳当了,哪还有心思整什么爱情!所以我们说,爱情是个生命现象。那什么又是恩情?恩情与爱情的不同是,它日益深厚地发生在合法夫妻、两口子之间,而且是有伦理现实这样一个先决条件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百日恩”,也是需要有个“一日”的“夫妻”之实为底子的。
这就涉及《关雎》诗篇在当初的具体使用了。古人作这样一首诗,为的是什么?一言以蔽之:祝贺新婚夫妻。祝愿他们婚后和谐,恩深似海,家和事兴。《关雎》是婚姻典礼的乐歌,这就与诗篇的第三人称形式搭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从第三者的角度发出的赞美。诗人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赞美难得的好姻缘的缔结。其实,这样的说法,早在清末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中就提出了。可是,很少有人敢相信,就连现代学者对《关雎》题旨也绕开方玉润的说法另作探求。这是为什么?畏惧一种经典文献的说法。哪部经典的说法呢?就是《礼记》。《礼记》中就有“婚姻不贺”及类似的说法。但是,《礼记》这部书成书于什么时候?普遍认为,它是战国儒家著作。《关雎》则不晚于西周中期,两者在时间上起码相差了好几百年。这是从时间上说。再从地点上看,《关雎》出自《周南》,按照周朝的王畿之地推测,大致在陕西、河南这一带。《礼记》则属于儒家文献,产自山东一带,因而在地域上,也差了上千里。假如婚姻真的“不贺”,不演奏诗篇的话,那么《国风》中许多关乎婚姻典礼的歌唱,又从何而来?尽信书不如无书,直到现代还有些学者畏于《礼记》,而不相信《关雎》自身所表达,实在是说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