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妈见到沈画的第一眼，猛地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兴奋又颇显紧张地对沈画笑着说了声“来啦”，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到这两个字，随即她用手拉了下自己两边的衣角，不安的时候她就这样。
妈妈变黑了，每年夏天她的皮肤都很黑，在来上海之前，她跟我爸在地里补了一个月的水稻，有些地方的稻子死掉了，她就泡进水里重新播种，缝缝补补。我们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迟迟不放弃她那片庄稼地，就像她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见我还有勇气继续找男朋友，甚至有结婚的打算，她来之前专门把白发染黑，还特意在镇上买了件衬衫穿了过来，入座后她时不时悄悄打量沈画，观察这个可能的未来女婿，不停用蹩脚的普通话看着他说“好高”“好高”。沈画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因为外面的狂风暴雨，我们还迟到了十分钟，擦着擦着我发现他在擦汗，还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也开始紧张了，我还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这人还挺鸡贼的，十天前就跟我打听我妈喜欢什么，我说我妈喜欢钱，他说到时候彩礼我多备点，我说我妈喜欢话少的男人，他说那我少说多吃，我说我妈喜欢不抽烟不酗酒的男人，他笑说，这不就是我嘛。餐桌上他捧着一个小方盒子递给我妈，我妈一打开，眼睛立马直了亮了，是一串沉香佛珠，也不知道沈画托他朋友从哪里搞来的，对于烧香拜佛几十年的人来说，这个礼物的分量太重了。沈画说：“阿姨有喜欢的寺庙吗？我拿去开个光。”我妈盯着它，嘴都要笑裂开了，说：“不用不用，老家寺庙就行了。”僵局就这么被打开了，以前我那些姐夫带烟带酒带水果带补品上门，只有沈画的这串佛珠，我妈是真的掩饰不住地喜欢，不得不说沈画这人还真有两下子，后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就会喜欢，他微微一笑，说，这叫心诚则灵，我说，切。点菜的时候，沈画也挺有心机的，我妈不吃肉、不吃辣、不吃甜，他就点虾、点鱼、点蔬菜，还让服务员放我妈那边。我姐她们也在，我们用方言聊的多些，沈画听不大懂，就默默给我们斟茶倒水，他一切都很得体、稳重、又有礼数，我妈后来跟我说：他是个大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前任做了对比，我妈第一次见到我前任，就说他还没长大，说以后有你苦的，又很无奈地说我不管你，你自己开心就好。我家里人并没有问沈画的工作，之前我说他是画画的，我妈第一反应问“他能养活自己吗”，我说“没问题的，就是不稳定”，我妈说“那随你”。她也没问沈画爸妈情况，我说过他爸去世了，我妈当时在电话里沉默了，过会儿才说：“母子俩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吧。”她把虾推到沈画那边，说“你太瘦了咧，多吃点”，沈画顿住，点头，夹筷子。她又说：“以后经常来嘉定，做饭给你们吃。”他愣了愣，没听懂，看我，我翻译了下，他笑了，说：“好啊，谢谢阿姨。”我妈这人一般不说客套话，这样说，那就是真的喜欢了。整顿饭吃下来挺顺利的，一切都很自然，可能跟我妈的性格也有关系，办婚礼她也从不要彩礼，几个姐姐结婚后，我爸妈也不太过问，我妈常说：“过得好，我就离得远点，过得不好，我再去帮帮你。”她又说：“日子是你们自己过的，不要想着发什么大财，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就行了。”这就是我妈的生活观，她对男人的要求也很简单，跟我爸完全相反就行，主要是脾气要好，“慢声慢气”是她对男人一个极高的评价，我几个姐夫就这样，她说你这个男朋友也是。从餐厅出来，外面的雨反而变大了，风也大，上海的夏天时不时就一场台风吹过来，我喜欢每年上海七八月的雨季，湿冷又燥热，在两个极端中游走。九点多的时候，沈画把车开过来，我上去，妈妈搀着姐姐站在边上，目送我们，我远远地看到妈妈好像又老了小了瘦了一些，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嘴里又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慢慢开”、“小心点”、“到家说一声”。等车要走时，她突然又撑了把伞，摇摇晃晃地从雨中冲过来，塞给我一包东西，说“差点忘了”，我一打开又是一堆吃的，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又想笑，每次都这样，我说“太多了，吃不完的”，她把头伸过来，想听得更清楚，她说：“以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吃得完的。”我跟沈画突然都沉默了，过了几秒，沈画对我妈说了句：“好，阿姨，我会的。”我妈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了。车堵在十字路口时，沈画说了句：“你很多地方跟你妈挺像的。”我说：“是吗？哪里啊？”他就笑笑，没回答，继续开车去了。雨水打在车窗上，窗外灯火辉煌，行人匆匆，车里放着一首低沉的音乐，我转头看着他，那一刻就很奇妙，我不知道我是爱上他了，还是爱上了即将开始的另一种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