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以手支额,陷入了沉思。
临近傍晚,走进茶馆里的人多了起来。下午茶的宁静,逐渐被人来人往的嘈杂所打破,空气中,则漂浮起咖啡的香气和简餐的烟火味。每过几分钟,窗外便传来一阵社区宣传的广播声:“为国生育,人人有责。”
我们正坐在靠着落地玻璃窗的位置,忒修斯看着外面的行人,忧郁地说:“我岁数有些大了,越来越不喜欢看到很多人,不喜欢看到陌生人。”
他拿手指指着墙上的一幅海景画,道:
“没有人喜欢自己被挂在墙上,我也是,我的船也是。如果有人把忒修斯号展览在博物馆中,我想,它走进博物馆的一瞬间,就已经不是它自己了。”
我微笑着道:“您是认为,从此之后,那只是一件国家文物了,对吗?毕竟,它不再是您的船,而且从此无法航行了,不是吗?”
忒修斯摇摇头:“不仅如此。最大的差别不是船归谁所有,被用作什么,而是:忒修斯的船,必须承载我忒修斯的意志。一旦它不由我主宰,它就不再是忒修斯之船了。”说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用指甲弹了弹空杯子,叹了一口气。
每当忒修斯说话的时候,茶馆里的那位女服务员都会刻意地站在附近,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说话。这时,见到老人的杯子空了,连忙过来帮他续茶。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无意冒犯您,忒修斯,但是当年,您和庇里托俄斯远征斯巴达,在阿耳忒弥斯神庙里抢走了海伦,还通过抽签决定海伦属于谁。您认为,那个违背自己意志跟从您的海伦,还是那个在神庙中舞蹈的海伦吗?”
忒修斯侧过脸去,回避了我的目光,摇摇头:“也许,不再是了。那是我所做的昏聩之事,不用提了。但海伦,我是爱她的,我也相信她是爱我的,即使是她被她哥哥抢回故乡,也是如此。”他看了看一旁的服务员,用手比划了一个心形,后者则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先请服务员去端一盘茶点来,然后道:“与此同理,我是否也可以相信,
那艘被展陈在博物馆中的忒修斯号,还是忒修斯号——虽然它不再自由,不再属于您。”
我扭过身去,引导忒修斯端详服务员的背影:“虽然不在一个时空里,我相信,这位服务员与海伦还是有一点相像,哪怕百分之一,不是吗?”忒修斯虽然岁数大了,但谈到海伦,脸上还是露出些许红晕:“百分之一?远远不止。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服务员都这么美,附近应该会有很多我。”
我不理会他的幽默,道:“而博物馆中的忒修斯号,不管怎么样换来换去,也还会保有着原本的忒修斯号之万一。所以,普卢塔克的问题,还是值得问的:如果那博物馆之船已算是另一艘船,如果它不再被承认原来的忒修斯号,那么它是从何时起成为另一艘船的呢?是换第一个部件时,还是换最后一个部件时?”
忒修斯固执地摇着头:“不,不,我还是认为,是当它离开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