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这是一个信息时代,信息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加大了强力集体的管理难度。我们也听闻很多历史上的集体暴动,几度酿成人间悲剧的狂热人群,带火了那本《乌合之众》,也让千禧年后的个体对集体保持高度怀疑。
尤其是那些具有强制属性的集体,如果它们缺乏令个体信奉的理念;如果它们无法给予个体短期内的物质利益,个体就会想办法从它的权力网格中逃离。哪怕逃不掉,也要竭力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在对社会运动管理相对严格的中国,除非得到官方认可,否则线下集体只是昙花一现,而难以做到长期稳定的维持。如今,最具有凝聚力的集体不是政治社团,而是过去不被重视的娱乐偶像粉丝团,娱乐的力量正在成为一股外人无法忽略的狂流,自发的组织和巨大的消费、号召能力让很多人不得不重视它们的存在。结果,连政治团体在维持集体力量时也会借鉴它们,以娱乐的外衣包装主义,释放集体的力量。这种演变尤其体现于网络社会。
王斌在谈论何为个体化时说:“在早期现代性里,个体化的主要范域是“解放”,其推崇的是“启蒙式的个人主义”,它呼吁个体从依赖、强制和监控的社会网络之中脱离出来以实现自主。”一些追求个体自由的启蒙家曾认为:个体的启蒙可以有效抵御集体意志的蛊惑,可以通过广泛的个体不合作行为削弱集体的暴力。但如果我们观察当今社会的集体运动,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是网络暴力对个体的吞没还是政治选举时某一派集体的活动,我们都会发现: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也可能在某个时刻因为共同的观念而服膺于集体,默许集体中可能存在的非理性行为。
一位学者可以因为厌恶政治正确而力挺川普,并默许其部分拥趸对少数族裔的隔离;一位爱国大学生可能因为对国家主义的支持,而对国家的暴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之,如果一位老师厌恶热血的爱国青年,当集体对那人给予不平等对待,他也可能视而不见甚至加入辱骂的行列。
线上集体很像我们从过去的资料中看到的线下社区集会、公民游街示威,仿佛它只是从线下挪到了网络。但它仍然有微妙的不同,除了所在平台之外,线上集体有更浓厚的个体意识、活动时效更短,但却能在短时间内取得瞬间的爆炸力。
作为群体高度发展的产物,集体具有三大特征:
(一)当中的人们在某一时间段有共同的目标,并愿意为此联合;
(二)自愿加入与退出,但如果进入集体,就需要顺从集体逻辑;
(三)个性的发展不违背集体的发展,而随着集体的发展而发展。
很难说网友加入一个论坛或一个网站就是新加入集体,论坛内的个体并没有共同的目标,他们甚至可以因为某个话题而互相对骂,比如在体育门户网站里,一条NBA决赛的新闻下,骑士球迷和勇士球迷可以互相对立。同时,网站里的用户抉择也不必顺从集体的发展,一个网站衰弱了,它可以去另一个,当他登录网站,他只能算处于一个平台之中,他可以发表不符合集体逻辑的言论。
但如果他加入这个网站的线上推广小组,那情况就不同了。这个小组就是一个集体,小组内的成员有共同的目标(推广网站),且在为小组工作时需要顺从小组逻辑和最终意志,并为其发展出谋划策。如果不愿如此,可以选择退出。
这是线上集体的一种形式,它只是传统集体形式的简单复制和移植,但存在其他形式的集体,它们在网络中翻江倒海,如幽灵般神出鬼没,像是一个个保持独立意志的个体,却在参与的事件中散发出集体的能量,这种集体活跃于存在社会热点的舆论场,它们尤其兴奋于娱乐话题与政治话题。
保钓游行,一男子手举“文明爱国,理性抗日”
在中国,它的显著代表是一群被称为“小粉红”的集体,这个称谓最早出现于晋江文学城论坛,得名源于该网站配色为粉红色。2008年左右,晋江的一部分海外留学生不满于传播中国负面消息的用户,于是自发集结驳斥对方。这个群体是早期的“小粉红”,也被称作“晋江忧国少女团”(出处是《银英传》里的“忧国骑士团”)。后来这个概念被广泛传播,也不可避免走向宽泛,但如今多指容易冲动的网络爱国青年,而且微含贬义成分,因为他们在发表言论时表现出高度的情绪化。
这两年,像“帝吧出征”反台独、表情包大战、赵薇电影《没有别的爱》争议、南海仲裁事件等热点事件,小粉红都是主力部队,也是最具有煽动力的一支集体,套用帝吧的流行语,小粉红出没,才真的是“寸草不生”。
小粉红符合传统集体定义里的每一条,可他们却没有一个公示的集体壳子套住彼此,也许这个大人群的若干分支,会成立社团、发起群组,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组织可以囊括整个基数。除了在涉及民族话题时为“祖国”卖力呼喊,同仇敌忾式地攻击一切确认或疑似的卖国、辱国言行,在其他场合他们不必要交集,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有其他的乐趣,他们也不需要为了自己的粉红梦注册登记一个新的共同体。他们只是在民族话题出现时“狠狠地来,又狠狠地去”,像一团熊熊大火吹遍舆论场。
《人民的名义》剧照
过去,部分批评者谈论小粉红时,会将他们简单归纳为愤怒的民粹主义者或民族主义者。民粹主义者通常把社会划分成“人民”和“精英”,他们专注从“人民”的角度想问题,而对精英抱有高度警惕。民粹主义者感觉政府保护精英的利益,而非普通人的需要,他们愤怒于此且寻求改变。而民族主义者以民族利益为最高利益,看问题倾向从民族立场出发。英国民族学家安东尼·史密斯说:“民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运动,目的在于为一个社会群体谋取和维持自治及个性,他们中的某些成员期望民族主义能够形成一个事实上的或潜在的民族。”
这种归纳从宏观来看是可以的,但在细节上值得商榷。小粉红的愤怒是否是一以贯之的?在无关民族话题的场合,小粉红表现出怎样的状态?小粉红的情绪容易被操控吗?还是需要分情况讨论?其实,如果按照对小粉红的普遍定义,我的周遭一样有不少小粉红,学生、教师、上班族等等,各行各业、各种年龄。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平凡人,有基本的是非判断,也可以具备理性分析能力,但如果遇到疑似祖国形象受欺负、轻视、侮辱或讽刺的时候,他们的炮弹就会上膛。这里不涉及对象小粉红的对错判断,只是试图描述一种基于经验和观察的情境。
与传统集体的维持方式相比,新型的线上集体致力于营造个体的主人翁意识,让个体感到自己在高度参与并直接影响一件事情,以此获得巨大的成就感和当家做主的氛围。
传统的集体往往会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和实际上的精神与行动领袖,但在新型的线上集体里,信仰是模糊的,而领袖也不再是必需品。线上集体的个体可以自发组织活动并号召自己的同伴参与,不需要领袖引领他们,他们也可以将共同意志深入贯彻。召集他们的也未必是中央核心的一纸命令,而是唤起他们愤怒或感动情绪的相似情境,直到这种情境出现,他们就会像嗅到目标味道的猎犬,快速奔赴情境之中,并将自己的语言模式调整为集体青睐的模式。
于是,伴随着维持形式的变化,潜在的集体暴力的形式也在变化。书本中的暴动,英雄站在最前方,总有一位领袖指挥一群模糊的群像。但现实中,那些就在我们日常生活,构建这一代人经验的暴动,英雄是缺席的,领袖也不需要,参与暴动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被集体符号化的无意识个体。恰恰相反,他们拥有强大的个人意识,他们有狂热的冲动,却也保持自己基本的怀疑。
不需要领袖,每个人成为自己的领袖。在这种集体里,个体不被集体主宰,暴动的主体只是由一群相似的“形象”短暂缔结的集体——没有明文契约,没有强制规定,无论目的达成或失败,集体都会迅速退场,再在下一次需要的时候重新入场。
自居理智的旁观者面对这种新的暴动束手无策,按照过往的经验,应该有一个统帅集体的暴君供他们抨击,但在新的情境里,没有领袖,每个个体都认为他在正确行使自己的权利,在积极实践他们的信念。他们未必是执政党或在野势力的孵化物,最初执政党或在野组织对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利用他们,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驾驭,反而可能引火自焚。
批评家或某个权力者的喉舌继续用民粹、庸众甚至其他陈旧的概念定义他们,进行自己绵软无力的问责。但当那些参与暴动的人回归平常,他们却又与常人无异,他们参与政治与世俗生活的决心,甚至无可挑剔。他们只是暗藏一股需要释放的激情,想要谋取在场的认同,想要打破什么而没有想好重建什么,他们要通过占有、侵犯、宣示来营造一种虚幻又瞬间溢出的主人公状态。
尽管这种线上集体没有固定框架、例行会议和平均的物质回报,但它们在占据舆论时却可以齐心协力且保持明显的阵营界限。当一个人身处共同体内且对这一共同体怀有正面情绪,比如感激、关怀、崇敬、希望、同情等,他会下意识地对共同体内的人放低交往标准、倾注更多的同情心与支持,而对那些威胁共同体发展的他者提升交往标准、提升言论攻击性。比如一个支持新自由主义的华人,他会更愿意和信奉新自由主义的团体成员交朋友,相对忽视同一阵营成员的过激言论,而对威胁这个团体的力量保持警惕甚至抵制,自然,对方的过失就会在他眼里放大。
同仇敌忾的情绪是维持集体活力的灵丹妙药。娱乐明星后援会,粉丝们如果看到自己的偶像被冒犯,他们就会倍受刺激蜂拥而上。而像小粉红这种力量,某种程度上,国家就是他们眼中的“偶像”,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如果集体信奉的对象被威胁、被轻视或被侮辱,集体内的个体将心生羞辱感,这种不适爬上每一处器官,威胁他们自我的精神舒适,于是他们必须治愈,必须缓解自己被羞辱的感觉,而采用之法正是为那个对象挺身而出,去反击、去驳斥、去证明对象强大而正面。
某种程度上,这是令他们幸福的途径,也只有在那一刻,这些集体内的个体才会发自内心感到——我,真的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