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武志红
武志红,中国资深心理咨询师,作家,著有畅销书《为何家会伤人》、《为何爱会伤人》等,微博:@武志红。现于北上广厦门等地开办了武志红心理咨询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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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品站,捡回一个知识女性的生平

武志红  · 公众号  · 心理学  · 2024-11-19 12:30

正文


编者按:


在一堆从废品站捡回的旧书里,她发现了一位已过世女性的珍贵人生。

作者 | 肖思佳

编辑 | 温丽虹

来源 | 真实故事计划

ID | zhenshigushi1





发现女科学家王锐,是冯源把旧书从废品站买回家的第10天。

冯源生活在南京。

10月8日,傍晚5点过后,她原本打算去家附近的蔬菜店,买点青菜用来煮面。

通往蔬菜店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大路,第二条要穿过一处小区,冯源过去很少走第二条路,但她那天选择了后者。

一辆停在小区道路边上的三轮车,吸引了她的注意。

车身很脏,蒙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和泥垢。

车斗上装着两个敞开的麻袋,和散落一车的书籍。

书堆的角落里,斜躺着一本小小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红色的封面格外引人注目。

冯源一眼便看到了。仔细观察后,她才发现那里是一个废品回收站。

冯源情不自禁走上前去翻看。她很难不被这样的情状吸引。

她喜欢读诗歌,偶尔还自己写诗,买了诸多诗集,很多都是小册子模样。

这些生活里无人问津的角落,是冯源生活乐趣的重要组成部分。

虽然从事外贸工作,但比起和人交往,冯源更擅于和事物打交道。

“我是个很i很i的人。”

独处的时间,冯源一半宅在家中看书、看纪录片、鼓捣摄影或手工,另一半则用以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热衷随性而至地探索“附近”,以至于她的目的地时常发生偏离,总是被中途的其他事物吸引。

有一次,她外出散步,路过新建的河道公园旁,发现一座废弃的楼房,与周遭干净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

楼房的一户窗台上还晾着衣物、摆着茶碗,似乎有人生活在这里。

她觉得好奇,想象出与之相关的各种故事。

生活在这里的人,是钉子户吗,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所有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天气冷的时候,里面的人怎么生活?

后来的日子,那栋破败的房子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吸引着她想要进一步一探究竟。

生命中的每次意外之遇,都是宇宙的赠礼。

冯源和这些旧书的相遇,便是始于这样的探索。

走近后,冯源发现车斗里不只有诗集,还有杂志、期刊、画册和各种小说。

期刊和杂志数量最多,都是医学领域的,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本词典,俄语词典的数量最多,其次是日文、英文。

三轮车和麻袋都很脏,麻袋里的一些书被脏污的液体沾湿,她没怎么碰,只挑了其他还算干净的书翻阅。

书有些年头了,翻开后一些页面打着折角,许多段落下还划着密密的横线,满是以前读它的人做的标记。

翻着翻着,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小心。

在一本墨绿色封皮的书底下,冯源发现了一叠手稿。

那是一叠很薄的格子纸,大概四十多页,应该有些年头了,页面已经发黄,固定这些手稿的订书钉和回形针也已生满了锈。

纸张全都写得满满当当,写的大多是专业名词和公式,冯源看不懂,只认出应该是和医学相关的内容。

这样的手稿,冯源从书堆里陆陆续续翻出了十几叠。

图 | 字迹工整的手稿

如今很多人提笔忘字的时代,冯源仍保持着每天手写日记的习惯。

在日记本中,她常常赋予事物充满灵动的想象力,日常生活在她笔下充满生趣。

生理期腹部疼,她写:“我是将军被长剑、利刃、钝刀穿透,打败仗;我是羚羊、小马、待产的妈妈;我是竹子被砍断,节节草被折弯。”

炒菜时不慎被炉火烧焦发尾,她写:“火还在跳象形文字,像个设计过的秘密。”

对书写文字的依恋,使得冯源对这些被当作垃圾丢弃的手稿产生了不忍。

她知道在这些白纸黑字背后流淌的时间和心血,即便那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

废品站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从旧书上抖落的灰尘格外呛人。

面对难以忍受的环境,冯源却无法离开。这字太好看了,她几乎能想象出手稿的主人写下这些内容时,一丝不苟的模样。

冯源决定买下这些手稿。

她挑了十来本干净的、感兴趣的书,又喊来废品站的老板:“要是我买回去,人家后悔了,来找这些书怎么办?” 出于稳妥起见,冯源询问道。

废品站老板短促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多余。“人都走了,谁来找?”他说。

接着,他飞快地瞟了冯源一眼,略带心虚地迅速报出价格,“60元”。

冯源没有还价。她觉得自己比废品站老板还要心虚。

那些书都是好书,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未经许可,私自窥探他人的人生和隐私,于是赶紧低头付了钱。

废品站老板转身便找来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将书和手稿装在一块。

书本很重,撑破了塑料袋。

冯源将书抱在怀中,像怀揣着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反身走回家中,放弃了原本到蔬菜店买菜的计划。

把书带回家之后,冯源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就被派外地出差了。

图 | 冯源买回的十来本旧书




再次翻开这些书,已是10天之后。

那是10月18日,她在呼和浩特出差的最后一天。

当天早上,冯源在森林公园的山上迷了路。

她记得,正当自己沮丧到极点时,一只白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带着她登上山顶,找到了通往村庄的路。

冯源说,自己一度担心白猫会丢下自己离去,但白猫始终维持着她能跟上的速度前行。

等她来到大路边上,用手机打了车,再回头时,却发现白猫早已消失不见。

晚上回到南京的家中,冯源失眠了,总是想起那只白猫在大风中向她跑来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跨越一千五百公里的距离,从南京来到这里,好像就是为了见这只白猫一面。

“初见即终章。”后来的冯源喜欢用这句话来解释许多人与物的关系。

回味着这次和白猫的奇遇,她想起出差前偶遇的那堆旧书。

那天买书回家后,冯源将它们摊在阳台上,好让书本在她离家这些天晒太阳来杀死书中的虱子。出差回家当天,她还来不及收拾。

既然睡不着,她便索性起身,决心将书整理一番。

南京秋天的夜晚微凉。

冯源把旧书们从阳台转移到室内,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线,一本本翻阅,她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坏事。

翻开那本褐色封面的俄语书,扉页上,一串娟秀的签名映入冯源的眼帘:

“王锐购于哈医大”。

底下还标注着日期:1953年4月7日。

签名的左边,有两朵用笔画出来的小小烟花,签名右下角还画了一个化学结构式符号。

悲伤瞬间涌上来,冲散了原先的情绪。

“那太鲜活了”。

她好像看见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是如何在枯燥严肃的俄文书籍上,一本正经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但活泼的个性还是扭头就顺着笔尖溜出来,变成了两朵俏皮可爱的烟花。

图 | 俄语书上鲜活的签名

继续往下翻,在一叠叠的手稿和夹在其中的两本论文集里,她再次看到了“王锐”这个名字。

手稿和文论,均是与灭螺药物相关的研究。

令她不解的是,除了用中文手稿外,手稿中还有一些通篇用拼音誊写的版本。

“王锐”是谁?

在一张夹在日程笔记里的工作证书上,冯源找到了答案。

证书由江苏省卫生厅于1983年颁发,右侧贴着张一寸的黑白形象照。

照片里,王锐一头短发梳至耳后,嘴唇微微上扬,目光柔和地望向镜头。

文字记载显示:王锐生于1928年,拍照那年她55岁,是南京药物研究所的一名副研究员。

不知怎的,看到她的照片之后,冯源心里的不安和负罪感忽然被驱散了。

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温和又亲切,冯源觉得,这样的她似乎可以原谅自己的唐突,也可以原谅自己贸然闯进她尘封的过去。

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敬意。

“看到她的照片,我才知道王锐是女性。

我没有通过其他渠道去了解她,但通过这些书、这些缜密细致的手稿来看,她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人。”

这位出生于近100年前的女性,在那个混乱而动荡的年代中,跳出了性别的框架,迈过了时代的荆棘,成为一名知识分子。

现在,她跨越时空,完成了这场相遇。

每翻阅一本旧书,“王锐”的形象在冯源内心就更清晰一分:

她曾是南京药学院的医学生(现中国药科大学),1952年毕业后成为一名科研人员,将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奉献给了药物研究。

但其实,她偶尔也看漫画和言情小说。

冯源记得,三轮车上,就有《大长今》、《罗兰小语》之类的书,而《大长今》出版时,她已经70多岁了;

有段时间,她似乎在练习书写日语,会将书中一些国家名称,工整地翻译成日文。

王锐好像还格外关注非洲的情况,在所有读书笔记中,关于非洲地区的下划线和标注,是最多、最细致的。

在一本日程笔记上,她还记下了自己每天的活动安排,几乎都与学习或工作相关。

1月15日,“继续开始职称评定工作,参加有关会议”;1月29号下午,欢送退休的同事;2月3日上午,去医院开展实践工作……逝去的岁月,在白纸黑字中具象化。

“那些都是她真实度过的时间,跟我当下(度过)的时间没有什么不同。” 冯源颇为感慨。

图 | 王锐女士的日程笔记




一个人长大成人,走向中年,认识了许多人,见过了许多风景,

最后垂垂老去,所有的往事都随着身体的消失,归于土地,归于尘埃。

冯源忽然意识到,此刻手中捧着的,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此生留给这个世界的证据。

但这也仅仅只是一部分的她。

心酸、心疼、惋惜、遗憾,百感交集下,冯源将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发在了网上,没想到竟引来了许多网友关注。

随后的两天里,在人们接力递来的“碎片”中,关于“王锐”的拼图变得更加完整。

原来她是江苏武进人,终生从事血吸虫病研究,到了60多岁的退休年龄还倾注在科学事业上。

血吸虫病曾是国人疾病负担最重的疾病之一。

在70年前,就有1100万人感染血吸虫病。血吸虫病传染性强,患者轻则贫血、消瘦、肝脏肿大,重则危及生命。

王锐女士所出生的江苏省,就曾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之一。

然而,截至2020年,全国感染血吸虫病的人数已降至不到10万人。

历史的注脚,是由密密麻麻的普通人写成的。

王锐的存在,便是那个时代之下科研人员的一角缩影。

“一个生命的流逝就是一座图书馆的崩塌。” 看到这些涌进评论区的留言,冯源没忍住又落了泪。

网友的建议下,冯源得知可以联系王锐女士家乡的档案馆,尝试对她的遗留物进行收录。

10月21日上午,冯源拨通了江苏省常州档案馆的电话,工作人员核查过后,很快便和冯源取得了联系。

对方给冯源发来了王老师的名人人物志,她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王老师的家乡有好好地记录她”。

图 | 档案馆所记录的王锐女士的名人志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谜团也逐渐被解开。

比如,冯源买下的手稿中之所以还有拼音版,是因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进行了文字改革,而用拼音可以降低识字难度,减少文盲;

而王锐之所以格外关注非洲地区,也不像她最初设想的那般,是纯粹出于喜欢,而是因为血吸虫病在那里格外流行,至今仍是重灾区。

研究非洲地区的信息,是她专注的事业所必经之路。

冯源说,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对这些书籍和手稿很重视,提出派人专门来南京收取,

但她有些过意不去,觉得麻烦了他们,便想着快件寄出。

没想到快递员上门后,表示东西太多不好打包,又担心文件在快递过程中会出现破损。

冯源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自己跑一趟。

10月21日下午,驱车将王锐女士的书和手稿送到档案馆后,冯源被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

“我到了之后就不让我走了,要我等领导来。” 冯源有些难为情,她不擅于应对这样的场面,一溜烟便跑走了。

走出档案馆后,她发现原本阴沉沉的天竟然开了一个小口子,露出了一束金光。

冯源没有将所有的书上交,在征得工作人员同意后,留下了几本。其中也包括那本带了王锐女士签名的俄语书。

冯源很喜欢网友援引史铁生的那句:“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冯源说,她想把留下这几本书,当成给王老师留给她的一份礼物。

重读带有对方生命痕迹的旧书,她想,这就是整个故事中,最好的相遇了。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真实故事计划(公众号ID:zhenshigushi1)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如需二次转载,请联系原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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