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她90岁，没有嫁过一个人，没有工作过一天，身后任人评说

文 | 陆波

京城东四三条67号和65号曾经住过两位大美女。住65号的是京剧名须生孟小冬，上世纪20至40年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须生名伶，加之与梅兰芳有过5年婚姻，后又嫁给上海滩大佬杜月笙，是位事业姻缘皆出彩的女人。而隔壁67号住着一位满清遗族格格，美貌、身世俱是上等，可与“冬皇”相比，却是满盘皆输。

今天这个时代，人们还是会经常议论男人对于女人的供养关系，譬如说全职太太，普遍的世俗观点认为，所谓太太生养儿女操持家务只是应当应分，不能算职业，充其量是“疑似职业”、“没有薪酬的职业”，是军功章上那比较虚幻的一半。你如果不能混社会，混职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是被供养的，厅堂与厨房都是呵呵之事，因为你不能直接攫取财富，直面成功。

这位以美貌、家世、教养礼数具足的女子，名完颜立童记，汉名王敏彤，最后的庆王府毓朗贝勒的外孙女，金朝皇室完颜氏直系后人。她曾满怀热情准备着走入这个疑似职业的范围，但上天不眷，总是在这个圈子的外围打转转不入其门，转了半个世纪而终于败下阵来。她是旧式妇女，后半生就不再挣扎，连疑似职业都没有争取到的人，一天天坐看生命枯竭。

她死那天是2003年的2月28日，阴历正月二十八。没出正月还是年，她寄养的景山那家养老院伙食好，还在给老人开饭吃饺子。

被一枚饺子噎到时，完颜立童记不会浮想联翩，她头脑混乱已经很多年了，被噎到继而窒息的不适，无非让这位90岁的老人产生一些本能的挣扎。但那也是短暂的，很快她就死了。有说她是心梗死的，不知是饺子恰在喉咙导致的心梗，还是因为突发心梗导致不能吞咽那粒饺子，总之，90岁命若游丝，就是一口气的事。

养老院给家属死亡通知上的姓名是：王敏彤。从1913年出生到2003年过世，有一半的时间，她叫完颜立童记，一个有着骄傲的大金国皇室血统的姓氏，另一半时间，民国了，继而共和国了，他们将完颜转为汉姓“王”，她用王敏彤这个名字行走于世。

她90岁的漫长人生没有工作过一天，因为没有结婚，没有婚外情，没有靠男人生活，职业和疑似职业都没有。有种说法是她在五十几岁的时候专门到医院检查过妇科，开了一张处女证明。今天的人不要发笑，实际上，这张证明对于她来说没什么可笑，只是贞洁的象征，价值的象征。出身高贵且有着非凡美貌的她某种程度有完美主义癖好，在她看来，她的身体、尊严都是纯粹无暇，无懈可击的。她是有价值的。

▲年轻时的完颜立童记

她就是如此骄傲，被世人称为最美清贵族格格。她的父亲完颜立贤，亦名王静庵，金世宗完颜雍第二十五代孙，不过他没有出仕，也没有工作过，对于他的记录非常稀少，只有家世和他曾经上过清朝廷贵胄学校一事。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就罹患精神病症，百医无效后只得另外租房休养，而他的夫人则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完颜立童记与完颜碧琳回娘家生活。

前面说了，夫人恒慧的娘家不是等闲门户，是位于今天西四缸瓦市一带的定亲王府，占地40余亩，有房400余间，今天剩余用房为九三学社占用，西墙就是著名的京城老字号饭庄——“砂锅居”。

恒慧是最后的定王后裔毓朗的长女，当然毓朗的父亲载洵已经是定郡王，毓朗更降一级，袭的是贝勒。但怎么说，这是乾隆爷直系的一支，完颜夫人又是毓朗正房福晋赫舍里氏嫡出，是位能干的女人。在溥仪《我的前半生》里提到的介绍过谭玉玲的“立夫人”就是她。因为她丈夫完颜立贤，所以称“立夫人”。

▲毓朗贝勒

父亲家完颜氏是前金贵胄，虽然父亲完颜立贤早早得病，一生无功名，但完颜立童记的曾祖父完颜崇厚是内阁大臣、直隶总督，外祖父毓朗贝勒这边更是了得，直接就是乾隆帝长子定亲王永璜的后人，正根儿的爱新觉罗氏皇族。这样的身世，再加之生的貌美如花，人生的程序是笃定的，静等着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儿育女花团锦簇，享受祖荫惠泽。

妹妹完颜碧琳是这样描述她们的幼年生活：“在那种家庭中是以礼貌来过份要求小孩子的，尤其是女孩子，姐姐是被一切长辈所宠爱着，她永远跟着母亲，吃饭也与大人一桌因为她即驯顺又生得白皙漂亮，但我却是一个黄毛丫头，在后院一个人吃饭，平常不叫出来见客人，怕错了礼法招人笑话，只有在生日节日一些的日子才被打扮好了出来见世面。”

▲完颜碧琳（王涵）自传

但该着她没有那份命。17岁时，的确订了一门亲，对方亦是皇族某支系的爱新觉罗子弟，只可惜这位公子哥迷恋上了天津的某京剧名伶，闹出绯闻，搞得满城皆知。原本，完颜家大人还是希望亲家管教一下这个好玩的子弟，尽量维护这桩婚姻，毕竟，要讲门当户对家世对等，他们选择联姻的范围非常有限。

怎奈完颜立童记有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坚决接受不了这位未来的夫婿如此荒唐，闹着要退婚，退婚是退成了，但这无疑是一件霉事，原本没有自己过错，但为了这个退婚至少不是啥荣耀之事，无端地给完颜格格减了分。说不定还有平日嫉妒者暗中拍手称快呢。

今天的我们无法理解百年前女人，一桩婚姻就是她的最重要价值。是的，那时代的女人就没有价值，只是去婚配男人，去依附男人，这与你出身多么高贵没有关系。

天津风波闹完了，完颜夫人带着完颜立童记和妹妹完颜碧琳回到北京，住在东四三条27号（即今天的67号）。很快她们发现，隔壁住的更是一位京剧大腕坤伶须生——“冬皇”孟小冬。而这时候的孟小冬刚刚与梅兰芳离婚，回到娘家居住。25号住的是孟家人，他们一直住到1968年房子充公。孟小冬住在26号（即今天的65号），紧邻着完颜姐妹。

▲东四三条及27号（即今天的67号）

从留给后世的几张照片得知，完颜立童记与孟小冬结交了友情，孟小冬大她7岁，这时候也就是二十四五岁，两位正是美若春花的年龄一起结伴出游，一起着戏装拍照，也着旗装拍照，今人看这些照片都煞是养眼。完颜立童记正是在这时候向“冬皇”学下几折戏。除了婚姻的不确定性，这个姑娘几乎完美。东四三条的那一段光阴可以说也是完颜立童记最美好的生命记录。

1931—1945年，两位美人互为芳邻，美丽韶华，交相辉映。完颜格格在等待佳胥，而与梅兰芳离异后的孟小冬心灰意懒，不在意了男女私情。用当时的《立言画刊》描述：“冬皇无一日，无一时不为艺术而奋斗。素日对任何事均颇消极，遑论婚事。曾一再表示个人志愿每谓绝以演戏为终身职业，抱独身主义孝母养亲，不作其他之想矣。此种清高之人格，实良可钦佩。今日鬼蜮之社会，求诸如孟之伟大女性，鲜矣！”

▲完颜立童记与孟小冬

两人真是鲜明的对照，孟小冬事业如日中天，总也获得大把男人的仰慕，如杜月笙，说是在1925年便认识冬皇，仰慕得紧。1946年杜孟二人结婚，杜家特意在京城置业，孟小冬便离开东四三条娘家搬到贡院顶银胡同杜宅去住了。

而完颜格格，最大的事业就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大事，这件事不需要她去读书，也不需要去增长什么技能，只是按照旧式妇女的道德规范，贵族小姐的行为礼仪就可以合格，因为她始终不认为，女人需要经济上的独立与支撑生活，她自小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王府，不知金钱为何物，靠工作或者技能赚取金钱以支撑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是别人的，不是她完颜家大格格的。

相反，她的妹妹完颜碧琳则是跨进新时代的女性，她改名王涵，读协和医学院，抗战时期以进步青年的身份投奔重庆，一直以职业妇女的身份安身立命，属于撕开旧家庭藩篱破茧而生的新女性。

▲完颜立童记11岁，右二为表姐婉容

很快，1935年待字闺中有些焦急的完颜格格迎来了另一次结婚契机。这一次是溥仪命令他的弟弟溥杰尽快结婚。溥杰原有配偶，那个女人是端康太妃（即光绪的瑾妃）的侄女唐怡莹，说起来也是跳井珍妃的侄女。但她倒是个敢爱敢恨性情开放的女性，性格霸道，有绘画才能，与溥杰不睦，干了一些让溥杰和清室非常丢颜面的事情，譬如和一些军阀如张学良关系暧昧并勾结军阀之子私自变卖家产卷走去上海生活。

开始由于日本人试图给伪满清皇室注入日本基因，极力拉着要满日联姻，给溥杰配个日本妻子，唐怡莹还是个挡箭牌。但唐让爱新觉罗氏丢尽颜面后，溥仪也要求溥杰离婚，并希望赶在日本人前头在京津满蒙亲贵家庭里找一位般配的女子，迅速完婚。完颜立童记这一年22岁，成为合适人选。于是溥仪还派他妹妹蕴和亲自到北京相看，双方长辈非常满意这门亲事，完颜立童记便与母亲前往长春会亲，筹备婚事。

但是，1935年这次天赐良缘还是因为被日本人得知并阻挠而被终止，溥杰娶了日本女人嵯峨浩。完颜立童记心灰意冷，她的青春至此终结。只是这次是时隔13年后她再次见到了溥仪，见到了她表姐郭布罗婉容的丈夫，上一次是在他们1922年的大婚盛典上，那时候她只是个9岁的女孩，懵懂而有点小大人似得学着规矩出席了盛会。而这次见面，只离成为他的弟媳一步之遥的距离，却又抱憾而归了。我想，完颜立童记的心灰冷到什么程度，真是无人知晓了。

▲婉容大婚，左一为9岁的立童记

再次见到溥仪，又是二十几年之后的事情。1959年，溥仪作为战犯被释放回归社会。经历一生的惊惧动荡尤其是苏联监狱生活，这位53岁的中年人已是疲惫衰弱的老人，完颜立童记也已46岁了。这位末代皇帝生活能力极差不能料理日常，急需有位太太照顾，而完颜小姐竟也是蹉跎到这等年纪还在待字闺中。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从第一次她以9岁稚龄见到那个16岁少年，无论如何是无法想象四十年后还有一次走进彼此生活的可能性。

这时那位毓朗长女、完颜立童记的母亲王老太太尚在，她们托亲戚请溥仪来东四三条做客。我要说的是，完颜及其母都是没有工作没有任何收入的人，自毓朗死后，几十年她们就是靠变卖旧物为生。但为了溥仪这次到访她们准备了丰盛的一桌酒菜。

那场家宴也是完颜格格一生中少有的欢愉时刻，宾主推杯换盏又是可口的老北京饭菜，溥仪也非常高兴还不断说着笑话。但这位把盏劝酒的迟暮美人却并未让他动起凡心。

溥仪是想结婚的，起码生活照料只有婚姻才能解决，但他决意要在新社会改造自己，从一个末代皇帝成为自食其力的普通公民，他不想在这些遗族圈子里打转了，这会让他不爽，让他永负着改造的阴影，他想找个普通的妇女，有工作的妇女。后来溥仪偶遇在医院工作的李淑贤，虽然李淑贤结过至少两次婚还有过舞女经历，但这些都没有动摇他娶平民女子为妻的决心。

完颜立童记很不甘心，所以她还作出了去医院开证明，证明自己依旧为处女的傻事，还通过不少亲友去做溥仪的工作，溥仪就厌烦她了。1962年，溥仪跟李淑贤结了婚。完颜格格的结婚希望最终破灭。不过，说也奇怪，她还是迷恋这个她9岁时初见的男人。

▲完颜立童记

1965年，溥仪患病住进了医院。每天完颜立童记都拿走唯一一张探视牌子坐在溥仪床前，一坐就是一下午。李淑贤只能在外面生气地等着。溥仪厌烦极了，很少发火的他大光其火，对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溥仪正骂着，碰巧溥杰的夫人嵯峨浩进来看他，当时场面极为尴尬，嵯峨浩以为溥仪在骂自己，等完颜哭着走了，溥仪赶忙给嵯峨浩解释原委。

1967年，溥仪秋天死了，不知那个秋天完颜格格得到死信后作何感想？溥仪是她一生唯一真心喜欢且还倔强地追求过的男人，可能上天注定给她的男女情缘就这一次，让她的情感在中年之后彻底爆发。1967年北京城因为文革已变成一个躁动而亢奋的城市，这个遗族格格躲在东四三条破旧的小院里，只有对着天空发呆，充耳不闻时代碾压的轰隆声。

她家的东西被文革运动彻底洗劫一空，被轰进一间破旧的小偏房。王老太太也过世了，她孤家寡人过着连自己都厌弃的生活。

话说醇亲王载沣有三个儿子：溥仪、溥杰、溥任。不知又是那般造化弄人，这三人都和完颜立童记发生过瓜葛。

1971年，溥任的妻子过世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亲戚们怜惜，又有人过来想撮合完颜立童记与溥任结合。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对于她而言是最后一次比较切合实际真正走入婚姻的机会。但是58岁且贫困潦倒的她，靠着给街道做点零散针线活计，只想缩成一团，不想再和这个世界，和外人，哪怕是熟识的亲友再打任何交道了。

她是这么回绝的：“他（溥任）年龄比我小，再说也不能一辈子在北府（指醇亲王府）兄弟的圈子里打转啊。”这句话听着淡定，也可以理解为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是对自己人生极度失败的结语。

▲72岁的完颜立童记

文革结束后，她拿政府给的300块钱生活费度日。她唯一的亲妹妹完颜碧琳（汉名王涵）的后人接她去天津生活过一段，有一张她和天津亲戚的照片，看着像是已走入另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天津亲戚家里也出现了困难无力供养就把她送回北京。她的表哥郭布罗·润麒（婉容的弟弟）来看她，家里破败得跟要饭的差不多，人住的屋子里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堆着蜂窝煤，里面很脏、很冷。表哥就劝她，说：“我做梦了，梦见了你的奶奶（她的妈妈），她不放心你，让我劝你，改变改变生活，跟大家一块生活。”但她听了直摇头，不信，说梦是心里想，实际没那回事。[注1]

▲完颜立童记与完颜碧琳，后立着为表哥郭布罗·润麒

她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乾隆时期的瓷瓶，是唯一躲过文革洗劫而保留下来的，有出价八十万买，她非要一百万，其实就是不想卖。后来从台湾来了一位完颜家的亲戚，她就把这个瓶子白送给了亲戚。

这时候外人说她头脑已经很混乱了，总是有各种怀疑外人来害她。已经是快90岁的人了，一生孤寂郁闷，难免陷入老年抑郁症的病苦中。但她把瓶子给完颜亲戚这个举动，却很清醒，一生没有婚姻没有子嗣的她，希望把这个对祖宗的念想继续留在完颜家族里，这似乎就是她考虑身后的唯一一件事情。

亲戚实在是可怜且不放心老病缠身、头脑糊涂的完颜立童记，说服她去养老院，她同意了。养老院条件很好，有人照顾吃住，可以洗澡，冬天有暖气，似乎是个好归宿。可只是这与她之前贫病交加的生活反差太大了，住了不到一年，就发生了前面说的一枚饺子卡住喉咙的事，她终于谢天谢地离开了这个她早已厌弃的人世。

▲天津，与亲戚在一起

郭布罗老人总结说：“我这个表妹呀，不知道是个什么命。我有时候就想，如果她不改变环境，不离开她的破房子、不离开她的宝贝瓶、不去养老院，可能还会活一些年，也许还死不了的。”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知鱼之乐焉知鱼之痛。曾是如此完美的完颜立童记就因为婚姻蹉跎，迈不进家庭，更迈不进社会，她90年满眼都是别人的人生，喜怒哀愁却也热闹，唯有她自己，只是个挤压在边缘的旁观者，别人看她，就是怪异，就是一个关于老姑娘的谈资。

好吧，啥也不说了，虽然时代不同了，集颜值、智慧且练达玲珑于一体的今天的女性们，丢掉对自己美貌的迷恋，丢掉对男人的幻想，一本正经去脚踩踏实自己的人生才是靠谱之事。

题图：完颜立童记（1913—2003）

原标题：《被辜负的颜值与被辜负的人生》

【注释】
注1：引自“天津小石头的新浪博客”转载报道，网址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5c0ef60100wpga.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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