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宇：在东京碰到唐太宗

文 | 刘新宇

久闻东京国立博物馆，此次小住有闲暇，头天查好路线，一早前往。从世田谷区到上野，地铁要1小时。因是周日，车上人不多，早晨起的过早，不自觉打个盹儿，睁开眼，车早就过了池袋，已经日暮里，马上就到了。

出了站，远远看到博物馆的绿色铜顶，早春，樱花已开，但仍然风凉。沿着博物馆的外墙稍稍绕了个弯，来到正门。买票，650，租向导机500，租机的三个姑娘，又要护照，又填表签字的，程序非常“日本”，拿到一个，走进展室，打开一听，嗯？思密达！

找回去，问那个最胖胖的姑娘：我要的是Chinese，咋给我一个Korean？私密马赛私密马赛，姑娘激动的耳机都掉地上了，圆脸通红，一个劲儿的鞠躬道歉——没事没事，咱中国人心大！

说没事其实还是有点事——解说录音太少了！这么大一个博物馆总共才27条！而且内容基本就是每个展厅一进门展板上用日-英-中-韩四文写好的简介！可是我想看的是那些铭牌上盖了红戳，写着“至宝”，画着禁止拍照，不能上手摸的具体展品的故事啊，日本人啊，你太让我失望了，都说你们注重用户体验，一个“常设展”，不知道展了多少年了，就算每个展品都录段语音也应该表示毫无压力才是啊，无话可说！

幸好，不知道是哪位哲人说的：郁闷的开始，不一定代表郁闷的结束。才转了一会儿，我就开了眼了，不枉了此行了——

这是一个在二楼东南角、名为“国宝”的小厅，按规矩，这整个厅，每次只展一物，历时约一月，到点更换，换什么全凭馆长心思，有点像私房菜馆的弄法。而从今年情人节那天开始，这二十几天展出的是失联千年的、传说中的《群书治要》，恰巧让我碰上了！

▲ 唐太宗

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书，但你一定听过“以史为鉴”这话。唐太宗贞观初年，令魏徵、褚遂良等人将古今以往的所有良识总览萃取，纳其精华，从一万九千多卷古籍中择要编纂出五十卷、共50多万言的帝王之书。按照资料广度和最终成书的比例，大约是千分之2.5，这完完全全是李世民同学的补课个人定制资料——因为他老人家16岁就跟着他爹李渊上马抡刀，虽然好学，终究没读多少书，而玄武门之变后当上皇帝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做学问。

但是隋朝速亡的前车之鉴，却不得不让这位历经锋火和人伦淬炼的年轻帝王对治乱兴亡之道有所惕厉。于是，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大学问家，从浩如烟海的经典中做一个摘要，萃取中华文明对于修齐治平的精华——这个担子当仁不让的落到“三鉴王”魏徵魏大人的头上。

魏徵本是降臣，从李密、到建德太子，最终归于唐太宗。魏徵自幼家贫，当过道士，学问是战国纵横家的底子，自己也深知无军功、无靠山。但就是这样一个文人降臣，生生对了李世民这位马上皇帝的脾气。第一次见面时，唐太宗就问他：听说你曾经建议我哥早点搞定我？你这挑拨离间我们兄弟意欲何为？——推想当时正是宮变不久，虽然作为胜利者，但李总道德上肯定感觉不好，毕竟杀了两个哥哥，抢了自己老爸皇位，心里恐怕多少正想着找人分谤，像魏徵这样曾经有过黑言论的，正是背锅侠的正牌人选，一言不合就要人头落地。

如果赶上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候肯定认怂，如果还能说的出话，还不赶紧解释：皇上啊，臣妾做不到啊，当时我身为人臣，谋事以忠，您看就饶了我这次，我跟了您之后一定加倍报效……但48岁的魏徵却不慌不忙对这位27岁的年轻人说：“皇太子若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可惜啊，如果当年建德听了我的话，你早就挂了——这明显是挑衅的节奏。《旧唐书》记载，听了这话，李世民却没将他推出午门，而是“素器之”——小李子的胸怀、魏徵的勇气让人神往！

▲ 魏徵

马上皇帝一般轻文重武，这也好理解，出入死生之地，刀头溅血，看不上文人的儒弱和小精明，所以碰上这么个说话不眨眼的，怕是想不激起一腔好感都难。但以李世民的聪明，恐怕不会轻信，这也说不好是魏徵的策略呢——因为见人说人话那可是纵横家的看家本领。可是后来几件事下来，发现这人确实“局气”，肩膀宽，敢担当，有事儿没事儿，有关无关，谏言成瘾！上至立储、外到邦交，连皇上生个女儿多包了红包，太监住宾馆被赶出来、官员路遇王爷们是不是要下车这些事情统统都管！管的宽也就罢了，他还有个习惯，说话不绕弯跟你直说，你同意便罢，不同意我就跟你耗着！

史载某次两位估计又开撕之余，太宗实在受不了了，就问，魏徵同学，你就不能有点情商吗？有些事儿说不到一块儿，你先应承下来给我个台阶，事后咱再聊不行吗？魏徵板着脸说，（小李子）那不行！舜（搬出五代圣君进行压服）当年说过：你们这些大臣，别总是当面唯唯诺诺，背后嚼舌头！（“尔无面从，退有后言”），我要是不顶着你，一来下面的人肯定立马屁颠屁颠就按你的意思把事儿办了，根本就没有事后再聊的机会；二来，总这么着，我也当不了贤臣了，你也别想功追尧舜了！唐太宗听完（估计此处愣了两秒），哈哈大笑，对左右说，你们看你们看，好多人跟我嚼舌头说魏徵这个人目中无君，对我傲慢无礼，可是俺咋觉得他这么可耐呢！（“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春光妩媚，基情四射！

除了这些见招拆招批龙鳞的段子，魏徵从跟了唐太宗第二年开始，估计也明白这位皇帝武功可以，文治就别指望了，于是自己主动着手整理国故，搜集战乱中散佚的书籍还不过瘾，看西汉的戴圣编的《礼记》乱七八糟，自己动手穷经年弄出一个《类礼》二十卷来（可惜虽然太宗欣赏，他的重孙子玄宗却不甚了了，没把魏版扶正，所以到今天我们还用的是那个乱七八糟的《礼记》）。后来魏徵还当了总编辑，主持修订周、隋、陈、梁四朝正史，说句实在话，他在内心深处对这个不跟他言语计较，肯纳言的皇帝是真正的巴心巴肝的操劳，所以，为了让其直追尧舜，为了补足他人文素养不足的短板，魏总遍读经史子集，用千分之二的萃取率、前后4年做了这部《群书治要》，绝不偶然。

老魏费了那么大劲，还好唐太宗也不含糊，据说喜欢这部书喜欢的不行，手不释卷，日夜研读。有一次，他当众表扬：要不是你们帮我弄了这东西，碰上事儿能不迷糊，还能从古人那里找到智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真不一定行啊！

如果以上没有夸张，这部书对于贞观之治，对于唐朝太平盛世乃至中华文明皆大有裨益。《治要》从目录中看分成经、史、子三部分，不仅有《周易》《史记》《孙子》这样的经典，甚至连《抱朴子》这样的杂书亦在其中。可惜的是，这部帝王书因为当时雕版印刷都还没发明，加上唐末战乱，到宋时就已经失传，连《宋史》里都无记载。后来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部头够大，号称穷尽古书，但其中都未收录。

▲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11世纪《群书治要》卷第二十六（局部）

幸好，这部书在唐朝被遣唐使带到日本后，立即在皇室和重臣里面惊起一滩鸥鹭，成为日本学习中华文明的重要典章，并被多次翻印。孔子曰过：礼失求诸野，说的可不就是这回事儿吗。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二楼的一间幽暗小室中，一个长长的玻璃展示柜里，我目光如炬的看着这本“死了”1000多年，链接着诸多传说的手抄本。卷轴很长，大概有6、7米的样子，用不同颜色的纸进行正楷抄录，今天看到的是存世的最古老的版本，11世纪的，当然这次只展出了第31部《六韬治要》，她也是“子”部的开篇。

失散千年的这部书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一次偶然的机会，当时的驻日大使符浩，从日本皇室那里得赠一套天明时期的《治要》，虽然在漫长的时光中日本人也弄缺了3卷，但这种失而复得的意外之喜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习仲勋还曾为此书复归题字“古镜今鉴”。

当我站在昏暗的灯下，看着这本失轶千年的文明重新出现，默读“文王问太公曰：天下一乱一治其所以然者何……”，一种穿越感让背上的汗毛直竖。随手查了一下百度，像这样在千年文明史中有记载但找不到的古书难以计数，这其中当然有外患原因，但不珍重不自重为祸更烈！想起刚刚在同一个博物馆看到的一座长达十数米的皇室屏风，日本画师用中国画笔法绘制的不是他们的英雄，而是陶渊明、白居易、周敦颐和苏轼！中华文明曾经的辉煌灿烂，感召异域，直到今日，日本中上阶层还在以正规的汉字书写表明自己的文化层次，然而，我们自己却究竟有多重视我们的文明，在心底以异宝名之，以珍重待之？还是像富豪家里的败家子一样，终日挥霍无度。

▲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与谢芜村《兰亭曲水屏风》（局部）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转向西方，在一楼的一间展厅里，我看到了明治维新初年日本人仿照西方科学体系，手绘的百科全书，有鱼、有兽、有鸟，有机械、有建筑、有人体解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全无苟且潦草——人说，日本人善于学习，这确实是，现在中国人也善于“学习”了，而且沾沾自喜于“弯道超车”，但有一点，日本的知新兼着温故，重心移了，老文化却没有拖出去一毙了之，在这个博物馆里，我看到数个穿着和服木屐郑重来参观的，在东京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或大或小的传统书店，更别说无处不在的神社和传统审美。

相比于日本，中国人是更灵活的性格，更宏大的情怀，更着眼于成大功，做大事，但我面对着失而复得的《群书治要》，想着以铜、以人、以史为鉴的千古诤言，是不是还应多一个以邻为镜才好呢。听闻国内已经有人走访各国搜集失轶的古代医书，专注医书，就连文化保护都放不下实用，这也确实很“中国”。其实走访四海，抢救古籍，对于当下中国来说，无论是民办还是官办，目前这个时代，都有钱有力做得起来。《群书治要》不过是冰山一角，借着国力上升，整理国故，接驳我们自我的文化血脉，救一些文化珍惜，这个功夫和投资我看要比砸钱到房子土地、名包名表上要真真的高明多了，也重要多了。

【注】题图为东京国立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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