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
文 fox.psd
（本期为故事最终篇，阅读前文请点击——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 、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续篇））
五
离开塔拉·夏的墓穴后，悉达多又回到了舍卫城。
这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途，其中充满了各种艰难危险，但是悉达多的心中却唯有喜乐。旅行者会见到，在高深的峡谷和荒凉的旷野中，一个沙门行者正在垂首独行。他是丑陋的。沙漠的风沙在他的脸上刻下坑坑洼洼，野外的毒虫猛兽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而最让人不忍直视的是他满身的刺青，那些刺青狰狞和恐怖，人们不禁想，他究竟是犯下什么罪孽，才会被刺上如此之多的刺青呢？可是他又不像是会犯罪的人。他的神情是那么安详、纯澈、慈爱与圣洁。他在旷野中行进的脚步，他遭遇旅人时低沉的问候，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以及他恳切随和的言辞，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他已然是一位证得圆满之道的修行者。
他来到了舍卫城，前去墓地拜访那位收尸的旃荼罗老人耽末。
老人依然在那里，可是在那低矮的棚屋下，却挤着另一个人。悉达多花了很大的努力才认出他来，他是伽内什，曾经那位高踞在圣座之上的婆罗门宗师。如今他仍然算得上肥胖，但已经比之前消瘦了太多。他赤裸着上身，身上和耽末一样布满难看的疤痕，他养尊处优的脸庞上如今只有风霜，这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
耽末一下子认出了悉达多：“啊，看看是谁来了，是那位想要洞悉世间奥秘的年轻沙门。哦，看起来你也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从你的面容上看，也许你已经得到了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是的，我也已经苍老，并且我确实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是来感谢你您的，耽末先生，没有您我不可能找到 ‘无常之殿’。”
“那你也应该感谢我的师哥。没有他，你也不可能找到我。”
“是的，伽内什宗师，我也要感谢您，感谢您在我迷途时予我的启迪。可是您现在为何在这里？”
伽内什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惭：“哦不，年轻的沙门，如今我早已不是什么宗师了。一年前，一位北方来的年轻人来到舍卫城，声称我所宣扬的教义是邪恶与危险的。他与我开坛辩论，并击败了我。事实上他的口才并不好，他的逻辑也并不严密，可是他能够施展神奇的法术。他从指间燃起火苗，让挂锦悬于空中，并且于空气中凝出水滴，在地板上绘出湿婆神的形象。他声称自己的修行法门能够让修行者施展以上一切神迹，于是人群狂热了。他们把我从庙宇中赶出来，而那个年轻人则踏上了圣座。”
“我被人群羞辱和打骂，我的身体遍布伤口，脸上满是口水与痰液。一夜之间我就变成了普通人。不，比普通人更不如，普通人至少有家。而我无家可归，饥饿而且疼痛。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竟然有这么多人仇恨我，我也终于开始忏悔我的罪孽。我在那个高高的圣座上以神的名义肆意评判凡人的生老病死，那些话语不过是虚伪的谎言，如今想来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我意识到一切皆是虚妄，我从不比任何人高贵，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
“我的师弟在街角找到了我，他说：’随我来吧，我的师兄，看来你终于也意识到了这婆娑世界的虚妄。你早该知道的。’我很惭愧，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用卑劣和残忍的手段迫害过我的师弟。他比我有才华的多，我却因为嫉妒、恐惧、贪婪，以及没来由的恨意摧毁了他的一切。可如今，当我落魄无依的时候，他却找到了我。”
“所以你会在这里看到我，年轻的沙门。如今我已经不再想念那虚伪的圣座，那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那个卑劣肮脏的自己，而那让我作呕。我宁愿待在这个小破屋棚里做搬运尸体的工作，这远比在神庙里高谈阔论更圣洁。”
“祝福你，收尸人伽内什，看来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安宁。”
“也祝福你，年轻的沙门。如今你要去哪里？”
“去你曾经的神庙，”悉达多笑：“你与你的师弟在一起，我也将与我的师弟会面。”
于是悉达多来到了伽内什曾经的庙宇。那时已经是夜晚，年轻人原本不会在夜晚见客。但悉达多异于常人的样子惊动了他。
他来到巨大的厅堂，而悉达多向圣座上的年轻人问好。悉达多记得他的名字——萨尔曼·尼赫鲁。在东高止山的无名僧院里，他曾经是最努力刻苦的一个孩子。悉达多觉得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东西，那并不是对法术的敬畏与好奇，而是一种对世俗的近乎狂热的追寻，一种对胜利的不可遏制的渴望。悉达多不止一次在午夜听见他在庭院外笨拙地练习咒语。他的天资并不算高，但是乌许老师说勤能补拙，所以最终，他已经成为了整个无名僧院中除悉达多外最优秀的学生。悉达多一度很欣赏这位学弟，却又为他狂热的好胜心感到担忧。他还记得自己离去时这孩子的眼神，那是羡慕、嫉妒，以及一种“我可以比你更好”的信念。
如今，他坐在圣座上，神情与当时的伽内什一无二致。
“萨尔曼·尼赫鲁”，悉达多直呼其名：“我的师弟，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追寻的东西。”
圣座上的年轻人大惊失色，他屏退了旁人，并邀请悉达多去后殿。他花了很久才认出悉达多，那个被认为终将成为伟大法师的师兄如今浑身刺青，如同一个罪人。
“师兄，您现在······难道已经是一位伟大的法师了吗？”萨尔曼有一点不好意思，但他发现这个问题并无法通过其他言辞来表达。
“不。”悉达多笑道，“我不是一位伟大的法师，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没有谁能够成为伟大的法师。”
萨尔曼觉得悉达多也许在故作谦逊，便继续问道：“那么，师兄，如今您已经掌握了多少法术了呢？恐怕已经有上百，不，上千个了吧！”
悉达多更是忍俊不禁：“不，我的师弟，我一个法术也不记得了。甚至乌许老师教授的那些咒语，我也全然忘却了。”
于是飞扬跋扈的神情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来，他高高站起，如同最终在一场漫长的比赛中取得了值得夸耀的胜利。他向悉达多伸出手，话语中的颐指气使已经难以掩藏：“真可悲啊，师兄，曾经你是那么惊才绝艳，说要去追寻法术的奥秘，可如今又如何呢？乌许老师猜测的没有错，你已经在尘世中堕落，放弃了法师的尊严和骄傲。你让乌许老师失望，让同学失望，更让你自己失望。你根本不配拥有这些天赋，如果我有你的天赋，我可以征服整个世界！师兄，你应为此忏悔！”
萨尔曼吟诵咒语。
那是千钧之术，能于虚空中搬来巨力，其威能足以把人瞬间压为齑粉。这是乌许老师所知的一个最强大的法术，他把它单独教给了萨尔曼）——他认定的，自己的接班人。乌许老师不相信悉达多能真正勘破法术的本质，他认为悉达多终将在碌碌追寻中迷失，一无所获，变为凡人。所以最后，他选择将自己的独门奥秘传授给那个最刻苦努力，对尘世的成功最孜孜以求的学生。
萨尔曼以为悉达多不会知道这个法术。乌许老师在无人的房间里将其亲传于他，一个早就离开无名僧院，并且如今已经一个法术都不记得的，徒有虚名的师兄，又怎会听说过呢？
可是他错了。
曲晷文的念诵从萨尔曼口中笨拙地吐出，同时也飞快地流入悉达多的脑中。他发明的数术算法开始下意识地组织运算。咒语中的“核心”被找到，解码过程酣畅淋漓。语音变为文字，而文字又转换为确切的含义。转瞬之间，千钧之术的一切细节就开始在悉达多脑中成型——他比萨尔曼更明白，比乌许老师更明白，甚至比乌许老师的老师都更加明白！很简单，咒语就是法术本身，是法术细节的曲晷文描述。这些人把咒语认为是无意义的念诵，如同在盲人行进在刀山之上一样危险。他们用各种方式去学习那些佶屈聱牙的咒语，到头来却不知道它们的含义。
初子：’钧’；原始坐标轴原点：施法者头顶中心点；原始坐标轴性质：空间极坐标系；施力参考点坐标：(0°,45°、3米)；施力坐标轴以施力参考点为原点；施力坐标系性质：空间三维直角坐标系；施力方向矢量：(0，0，-1)；施力横截面形状：[(-2,-2,0),(-2,2,0),(2,-2,0),(2,2,0)]；施力大小：千钧！
巨大的威压从悉达多的头顶凌空降下。
空气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嗡嗡声。而悉达多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故。
“怎么，怎么会···你明明···”
“我确实遗忘了所有的法术，但这个法术是你教会我的。”
“不，我施展的是千钧之术，而你施展的却是逆千钧之术。我并没有学过逆千钧之术。”
悉达多再度莞然：“萨尔曼我的师弟，要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千钧之术和逆千钧之术，它们只是名字，而名字带来谬误、隔阂与错误的观念。世界上只有施放力的 ‘初子’，它的名字就叫做 ‘钧’。你以一定的方式使用 ‘钧’，就是 ‘千钧之术’，而我改变了你法术中的一个参数，它就成为了 ‘逆千钧之术’。”
“参数？”
“是的，我改变了它的方向。而现在我将改变更多的参数。”
悉达多再度开始吟诵。他的声音是如此地优美庄严，犹如银河悬天，星辰辉映。萨尔曼突然意识到他的师兄已然继承了某种正朔，他所吟唱的才是咒语原本应该是的样子，而自己与乌许老师所掌握的所谓咒语，仅仅是某种拙劣的近似和模仿。
施力横截面形状：[(-4,-4,0),(-4,4,0),(4,-4,0),(4,4,0)]；施力大小：两千钧。
萨尔曼听到嗡嗡声迅速窜上头顶，然后，毫无预兆地，华丽的莲花藻顶在震耳欲聋的的声音下崩毁。萨尔曼在散落的灰尘中抬头，看到头顶出现了一个八米见方的空洞，苍白的月光穿过这空洞洒在了他的脸上。
“不，好像还是太狭窄了，我想看到整片星空。”
悉达多三度念诵咒语。
庙宇的穹顶一圈接着一圈剥落，彩色的玻璃一面接着一面震碎。石柱从上而下地弯折碎裂，如同有看不见的巨手在绞扭。这一切都是在某种秩序的控制下发生的，缓慢，规整，但是无从阻止。萨尔曼出神地看着，看着自己富丽庄严的庙宇是如何在这种可怕力量的控制下被拆卸为一堆碎石瓦砾的。最后，连萨尔曼的圣座也被拆毁了。拆卸的过程十分平稳，萨尔曼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不断降低，降低，最终已经和他的师兄平坐，而自他己脚下只有一堆残砖碎瓦。萨尔曼真正地感到了惊骇。这不可能是记录中的法术，未尝有哪一种法术可以用如此精确的手段去拆毁建筑。那一定是师兄自己的创造！
在一片废墟中，萨尔曼与悉达多相对趺坐。漫天星光洒下，如同众神的凝视。
“很美，不是吗？”悉达多微笑。
“师兄···”萨尔曼有一点哽咽：“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什么，是法术？”
“呵呵，你也察觉到这一切很可笑吧，我亲爱的师弟。我们在东高止山的无名僧院中用了这么久学习法术，到头来，却连什么是真正的法术都不知道。”
萨尔曼再也答不上话，他开始哭泣。
那个夜晚，悉达多把塔拉夏向他叙述的，连同自己所理解的一切都告诉了这位师弟。那是关于法术的起源、本质、历史，以及必将消亡的命运。那是关于曲晷文的地位，与这种语言在法术世界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萨尔曼丢掉了那副张扬跋扈地面孔，安静地聆听着。一张久久覆盖的幕布倏然拉开，这位以法师自居的年轻人终于知道，原来真正的法术远不是他曾经想象的样子。
最终，在日出将至的时候，萨尔曼拜倒在悉达多的脚下。萨尔曼请求悉达多当他的老师，教授他曲晷文的文法与语音。悉达多最终答应了。他想，历史上这么多的法师都曾与法术终将消亡的命运无谓抗争过，那么，也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吧。
他尝试着教授萨尔曼曲晷文的一些基础文法，那是关于句中词语如何受到句子其他部分的影响，从而改变含义的知识。有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了无常之殿中那个女人的声音：“记住，离开之后，你的禁令并不会消失。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在此处的经历，更不能尝试教授别人曲晷文的文法。这是必须被禁绝的语言。如果你打破了禁令，我将不会像以往那么仁慈。”
他试想，打破禁令的后果究竟是什么，是死亡吗？也许，可那又如何呢？遥远东方的一位圣贤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他已经领悟了毕生追寻的知识，对于这婆娑世界早已不再有任何欲求。是啊，就算是死亡，他也不再惧怕了。
然而，悉达多的讲述停止了。
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的身体远远比阳光更加明亮炽烈。他身体上刺青开始移动，继而迸发出亮金色的光芒。悉达多终于明白为何莫愁要在他的身上刺青，那确实是艺术，但同时也是一种法术。咒语不仅可以被吟诵，也可以被镌刻，在他皮肤上一笔一划刻下，隐藏在繁复图案下的曲晷文，与吟诵一样具有庄严的效力。一旦悉达多试图向他人传授曲晷文的文法，这些禁咒就会被激活。
文字在他的身上如岩浆般流动，团龙、鲤鱼、乌龟、骷髅、十九团火焰···这些图案很快随着流动的文字扭曲、变形、溃毁，他的全身被一圈嵌套着一圈的曲晷文笼罩着，这些咒语驱策他身体里的火焰，巨大的热度从他的心脏中喷薄而出。悉达多向萨尔曼露出最后一个笑容。“对不起，”他说，“我无法教导你了。神想要让这种语言消亡，而这不是我可以阻止的。如果你真的想要明白一切，就自己去追寻吧。”
在那一瞬间，悉达多回忆了他离开东高止山后的旅程，他回忆起舍卫城的雅度、伽内什和耽末，回忆起无常之殿中不言不语的莫愁，和自己一辈子的朋友塔拉·夏，回忆起沙漠中的商队和墓穴深处的声音。他觉得一切都没有白费，他觉得一生都不曾虚度。
“朝闻道，夕死可矣。”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脑中回荡着这句话。
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庙宇的废墟中，年轻的婆罗门宗师与一具焦炭相对而坐。舍卫城的人们好奇地前来询问，而年轻的宗师眼中噙有泪水。他说，坐在那里的焦炭是神的使者，他前来向我传达神的旨意，而他现在已经离去了。神的使者说，神已经抛弃了人们，而下一个千年只属于人类自己。
舍卫城的居民们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教义，他们觉得怀疑，继而是恐惧，最后是愤怒。愤怒的居民赶走了年轻的宗师，这并不难，因此那天之后他就一直趺坐在神庙的废墟之上沉默、冥想，甚至哭泣，直至所有亲信与信徒都离他而去。
舍卫城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宗师在三十年后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法师。法师们说他是自塔拉·夏之后唯一一个蒙受神灵教导的人。可他自己说，我并没有蒙受神的教导。我的老师是悉达多，一个流浪的沙门，一个愿意为了真理抛弃一切的战士，一个历史上籍籍无名的追寻者。
那天早晨，舍卫城中起了风，废墟之上的焦炭在风中散为碎片。那个时候，萨尔曼依稀看到，他焦黑的面庞上依然挂着最动人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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