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铁志
▍一
“我在这张专辑和这部影片中的企图是要让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挣扎,我们的黑暗和我们的历史能够发出声音。我想要去对抗那些让我们不舒服的议题……向我们的孩子去展现他们的美是重要的。
当他们可以长大后看着镜子——先是透过他们的家庭,接着是新闻、美式足球超级杯、奥运、白宫和格莱美奖——他们不会去怀疑自己是美丽的、聪明的和有能力的。我希望每一个种族的小孩都能如此,且我们要能从错误中学习,并且承认我们是可能重蹈覆辙的。”
这是美国天后碧昂丝(Beyonce)在刚于2月举行的2017年格莱美音乐奖(Grammy’s Awards)领奖时的致词,他指的“我们”当然是黑人,及其他有色人种。
碧昂丝在2016年春天发表了专辑《Lemonade》(柠檬汁),随专辑还有一支一小时的音乐影片,让她被称为这个时代的妮娜·西蒙(Nina Simone)。
这个六零年代的比喻是恰当的,因为去年二月当她发表了具有强烈政治意涵的单曲《Formation》的第二天,她就在美式足球超级碗的中场演出中,和舞者穿着黑豹党(Black Panther)风格的服装演出——黑豹党是六零年代后期的“黑权”团体,主张用暴力和武装争取黑人权利。
▲ 碧昂丝在2016超级碗的中场演出
在这个最男性、阳刚的运动场合,这种女性战斗姿态根本是一场巨大的挑衅,因此引起很大争议。
这次格莱美奖的最大看点就是她和另一位白人女歌手Adele的黑白之战,结果是Adele赢得所有大奖(如最佳歌曲、最佳专辑),这又引发很多批评,因为格莱美奖从来都是白人的品味,并且是保守的,因此连Adele得奖时都哭着说她的英雄是碧昂丝。
▲ 阿黛尔 (Adele)与碧昂丝 (Beyonce)
▍二
碧昂丝的专辑《Lemonade》和单曲《Formation》确实都引起风暴与骚动。这张专辑的核心概念是个人的,是一个女性的渴望与挣扎,包括她被丈夫Jay-Z的背叛,对这张专辑的官方描述是“关于所有女人的自我知识和治愈的旅程”。但个人的旅程也同时体现了黑人女性在美国社会的挣扎,在这张专辑中,这个德州出生的女子尤其强调她的文化根源:那个黑人受到百年压迫,却也孕育出丰富黑人文化的美国南方之地。
“Formation”就是关于一座南方的城市:新奥尔良。当第一个镜头出现,碧昂丝坐在一个半沉没在大水中的警车,因为几年前,新奥尔良被卡崔纳(Katrina)飓风重大摧毁,导致许多黑人居民流离失所。伴随这个画面,是一个2010年被枪杀的当地饶舌歌手Messy Mya的声音:“What happened after new Orleans?(纽奥良之后发生了什么)”,然后碧昂丝唱起她生命中关于南方与黑人的历史根源:
My daddy Alabama, Momma Louisiana
You mix that Negro with that Creole make a Texas bama . . .
I like my Negro nose with Jackson Five nostrils
Earned all this money but they never take the country out me
I got hot sauce in my bag (swag)
▲ 《Lemonade》影像
美国南方长期来有蓄奴传统,而在林肯总统解放黑奴之后,仍然进行种族隔离。直到六十年代民权运动,黑人开始挑战白人霸权,要求废止制度性种族隔离,但是他们面对的是警察和暴徒的残酷暴力。一直到此刻,南方白人仍然具有强烈的种族偏见,也是共和党的铁票支持者。
碧昂丝在这里不仅刻意强调她的南方根源,而且用了当年黑人被歧视的字眼“Negro”。《柠檬汁》的整支影片充满政治讯息,尤其是以黑人女性为出发点来讨论这个黑色美国的伤痕与希望: “在美国,最不被尊敬的人就是黑人女性。最不被保护的人就是黑人女性。最被忽略的人就是黑人女性”,影片中用了这段六十年代的黑权主义领袖Malcolm X的话。而在每首歌之间都引用了非裔英籍女诗人Warsan Shire的诗。
影片中也出现之前三个因警察暴力而死亡的黑人青年的母亲们,手中抱着拿着他们死去孩子的照片,忧伤的面容穿透人心。在其他段落则有许多黑人女星入镜,甚至还有当前世界上最伟大的网球选手Serena Williams——当然也是一位黑人女性——在歌曲《Sorry》中与碧昂丝共舞。
专辑中另一首非常政治的歌曲是与饶舌歌手Kendrick Lamar合作的《Freedom》,这首歌呼应六零年代民权运动的主要口号:自由,解放的真正自由。
Freedom! Freedom! I can‘t move/Freedom, cut me loose!/Singin’, freedom! Freedom! Where are you?/Cause I need freedom too!
I break chains all by myself/Won‘t let my freedom rot in hell
专辑之所以叫“Lemonade”(柠檬汁),是因为希望表达在黑暗与苦难中,他们仍然能够追求希望与幸福。美国谚语有一句话:“如果生活给了你酸苦的柠檬,就把它做成一杯柠檬汁”,因此专辑中用了Jay-Z祖母Hattie White的这么一段话:“我的人生有起有伏,但我总是可以发掘内在的力量去面对。人生给了我许多柠檬,但我把它们做成一杯柠檬汁。”
▍三
奥巴马是美国第一个黑人总统,他的当选似乎象征美国进入一个“后种族主义”时代,黑白种族矛盾已经减弱了。但其实不然,在奥巴马的第二任任期,种族矛盾却如火焰般猛烈燃烧,更出现新一波的黑人民权运动。
一开始是2012年一名十七岁黑人青年Trayvon Martin被警察打死,肇事警察在后来没有被起诉,因此引起黑人群体的巨大愤怒,在社交媒体推特出现一个热门标签#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是重要的),而后形成一个新抗争组织就叫Black Lives Matter。
2014年夏天在纽约,Eric Garner被警察逮捕后窒息而死,紧接着在密苏里州的弗格森(Ferguson)又有一名青少年Michael Brown被警察枪杀,让这个黑暗的夏天爆发美国近年来最激烈的抗争,弗格森的烟雾与火光更让人想起1968年许多黑人社区的严重暴动。
警察暴力,大规模的黑人在狱中被囚禁,在许多共和党的州设立不利于黑人投票的规则,成为这几年美国最重要的种族议题。
黑人歌手开始一个个站出来,批判与控诉体制中的种族主义,更形成六零年代之后最重要的黑人抗议歌曲浪潮。
嘻哈乐从一开始就是来自黑人的生活经验,是街头、草根的,因此也经常是政治的,因为他们的个人处境很难脱离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问题。经典嘻哈乐队Public Enemy(人民公敌)的灵魂人物Chuck D就说,嘻哈是“黑色美国的CNN”,诉说着他们的真实故事。
但当嘻哈越来越主流与商业后,反而远离政治。例如在小布什时代,虽然音乐界不断有抗议歌曲浪潮,却很少有嘻哈歌手出来讨论种族政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仅仅是在卡崔纳台风后,嘻哈巨星Kanye West说:“乔治·布什不关心黑人”。
▲ 嘻哈乐队Roots
2014年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嘻哈、R&B和黑人流行歌手开始唱出他们的愤怒与渴望。
饶舌歌手J.Cole在去了一趟弗格森之后,发表歌曲《Be Free》(要自由),知名乐评人Ann Power说“这是我听到的第一首彻底关于Mike Brown之死的抗议歌曲。让人想起Nina Simone”。女歌手Alicia keys也写了一首歌献给弗格森的抗议者《We Gotta Pray》(我们要祈祷)。另一位更早被比喻为这个时代的妮娜·西蒙的女歌手Lauryn Hill发表一首在家简单录音的歌曲《Black Rage》(黑色愤怒),用老歌《My Favorite Things》的旋律,加上新的歌词描述了美国这个号称民主社会中,沈积在历史中已久的黑色愤怒。
此外,嘻哈乐队Roots的鼓手Questlove 在Instagram上写道:“我呼吁和挑战所有的音乐人和艺术家去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发声…….我们需要新的迪伦、新的‘人民公敌’、新的西蒙。”“歌曲要有态度。歌曲要有解决方案。歌曲要提出问题。抗议歌曲不必然是无趣的,或者是不能跳舞的,或者只是为了下一次的奥运而准备。重点是,他们只是要能说出事实。”
警察暴力和Black Lives Matter的抗争行动也唤起了碧昂丝的关注。事实上,Black Lives Matter最初的发起者就是几位黑人女同志,因此虽然她在推特上跟随的人不多,但包括Black Lives Matter的成员之一。她和先生Jay-Z也曾低调保释被逮捕的抗争者。
就在她发表专辑《柠檬汁》之后的2016年七月,两名黑人Alton Sterling、Philando Castile在不同城市接连被白人警察枪杀。碧昂丝在网站上发表一个声明,“我们看够了对我们社群中年轻人的谋杀。我们必须站起来要求他们停止谋杀我们。我们不需要同情。我们只需要每个人尊重我们的生活。”
▲ jay Z与碧昂丝
碧昂丝的先生、另一位嘻哈巨星Jay Z也在2016年发表新歌《Spiritual》。他说,这首歌是几年写的,但一直没有完成,在Michael Brown于2014年死亡之后,朋友建议他发表这首歌,但他没有准备好,并且说“这个问题将会一直下去。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他的死不会是最后一个。”
Jay Z在关于这首歌的介绍最后引用了黑人民权运动先驱Frederick Douglass的话:“当正义被拒绝,当贫穷被强制,当无知不断泛滥,当任何一个阶级感觉到这个社会是有组织地在压迫和掠夺她们,那么,没有一个个人或财产是安全的。”
此外,2015年深具代表性的歌曲是饶舌歌手Common和R&B歌手John Legend为电影《Selma》所做的歌曲《Glory》——关于1965年马丁·路德·金博士如何带领民权运动挑战南方的种族主义——拿下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电影歌曲。在颁奖典礼上,John Legend说:
“这部电影是关于五十年前的事件,但是我们相信‘赛尔玛就是现在’,因为对正义的斗争就在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在五十年前所争取的投票法案现在遭到很大的妥协。我们知道现在对自由和正义的抗争是真实的。我们住在一个世界上囚禁最多人的地方,现在在牢里的黑人比1850年的黑奴还多。当人们跟着我们的歌曲前进时,我们要告诉你们,我们跟你们在一起。我们看见你们,我们爱你们,让我们一起前进。”
▲ 塞尔玛(Selma)电影剧照
在这波抗议歌曲浪潮中,最有影响力的专辑除了碧昂丝的《柠檬汁》,还有另外两张专辑。
其一是音乐人D’Angelo’s 在2014年底发行的Black Messiah,这位九十年代知名的R&B歌手十四年没发表专辑,但是当他知道一个全是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不起诉枪杀Michael Brown的白人警察时,他跟经纪人说,“你能相信吗?”“我想要表达我的意见,而我唯一能表达的方式就是透过音乐。”于是有了这张专辑。他说,这是“献给在弗格森、埃及和占领华尔街的反抗的人们,以及所有当人们觉得他们已经忍受够了而希望事情有所改变的人们。”
在歌曲《Charade》(比手画脚)中,D’Angelo唱到:“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说话的机会/但我们得到的却是在地上一个粉笔人型。”
另一张也深具影响力的专辑是饶舌歌手Kendrick Lamar的专辑《To Pimp a Butterfly》(2015),获得多项格莱美奖。这张专辑讨论黑人的身份认同、种族不平等,以及监狱工业复合体等议题。其中歌曲《Alright》更被Black Lives Matter在抗争时高唱,被称为“新黑人世代的国歌”。
他的现场演出也是毫不遮掩地政治批判。在2015年的BET Awards上,他在演出时站在警车车顶上,唱着:“我们讨厌警察/ 他们想要在街上杀死我们”。
福斯电视新闻批评这场演出说,“嘻哈乐对年轻非裔黑人的伤害比种族主义更严重。”但Lamar反驳说:“嘻哈不是问题,现实才是问题……这是我们的音乐,这是我们的自我表达……我们来自街头,来自这些社区,我们要把我们的才华运用在音乐上。”
▲ 拉马尔在2016格莱美现场的表演
在2016年格莱美奖上,他和舞者装扮成狱中犯人,戴着手铐缓步走出——在这几年,美国大规模囚禁黑人也成为一个重要政治议题。“我可以看见邪恶,我可以分辨,知道他何时是非法的。”他唱着。然后,“2月26日我也失去我的生命。2012年把我们送回四百年前。”演出最后,他的背后是一张巨大的非洲地图,中间写着“Compton”,他的故乡。他激烈地饶舌着:“我是非裔黑人,我是非洲人/我如月亮般黑暗,身上流着一个小村庄的血液/我来自人类的最底层……/你恨我,不是吗?”
他的演出把音乐转变成打破枷锁的反抗。
在这些专业歌手与明星之外,Eric Garner的女儿和家人录制了一首歌《This Ends Today》(这会在今天终止),在歌中,Garner在临死前挣扎所说的“‘I Can’t Breathe’(我不能呼吸)”不断重复。
在六零年代,从Nina Simone的《Mississippi Goddam》(该死的密西西比)、Curtis Mayfield的《People Get Ready》(人们准备好了)、到James Brown的《Say it Loud- I am Black and I am Proud》(大声说出来:我是黑色的而且我以此为荣),一首又一首歌曲鼓舞着黑人,要他们认识自己的尊严与骄傲,争取自己的权益与自由。音乐成为黑人民权运动的激越血液。
而如今人们又来到一个新的抗议时代。过去四年他们曾大声地吶喊出愤怒与不满,但没想到,美国竟然选出一个带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新总统。
显然,未来美国的柠檬将会更酸更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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