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期开始,全球知识雷锋推出全新专栏“超新星爆发”。每期推介一位兼具智识魅力、思想锐度、与创意才华的青年学人及其代表作品。
本期人物
中央美院建筑学院2019级毕业生
罗润可
罗润可
,天蝎座。
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2014-2019;挪威奥斯陆建筑与设计学院 景观课程交换 2018;即将开始Harvard gsd mla1 ap项目的探险。毕业设计“看不见的鼓浪屿”获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创作一等奖,并于校美术馆永久典藏。对探讨建筑学边界、生产非传统的建筑作品与跨学科创作十分感兴趣,致力成为有建筑修养的艺术家。
周榕老师
即便当引用卡尔维诺早已沦为某种建筑学的恶俗,罗润可仍然有强大的想象力把卡尔维诺从语言的暗黑城堡中解救出来。卡尔维诺一维的絮絮叨叨,纠缠出罗润可二维的涂涂抹抹。她所描绘的“图像城市”,在保持平面化优雅的同时,又堆叠了密集而纤细的认知深度,从而使清新与窒息交相闪烁。在罗润可的笔下,历史薄如蝉翼,时间自行建筑,城市在天空以生态碎片的方式反复铺陈。妙机其微,被格式化的人间难得此笔——让不可看见的可以被言说,让不可言说的可以被看见。
爱丝美拉尔达 Esmeralda | 贸易的城市之五
索伏洛尼亚 Sophronia | 瘦小的城市之四
《看不见的城市》系列图像化创作是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第九工作室毕业设计的部分研究。第九工作室从探索建筑学边境的实验出发,利用建筑语言构建情景叙事,在建筑表达表现的范围内探索建筑学的边界,实验在传统建筑生产的界限内创造出非传统的建筑作品。就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对我们而言建构的是一座座城市,是现象,系统与叙事的重叠,使我们相信那些城市的存在。我们在现实背景下,探索生产建筑,构建叙事的方式。我由衷感谢周宇舫,王环宇,王文栋,王子耕四位老师的启发与引导。
设计由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研究开始。小说是旅行者马可波罗对忽必烈做的一系列旅行汇报。它描述了55个以各不相同的奇诡模式生长的乌托邦城市。这些城市被归为十一个主题:城市与天空,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城市与名字,城市与眼睛,城市与死亡,贸易的城市,瘦小的城市,连绵的城市,隐匿的城市。无论何时阅读他的论述都不抽象干枯,仿佛源源不断被欲望、记忆、惊奇、幻想、感观、思索的活水灌注。
卡尔维诺描述的都是同一个城市——威尼斯。他将某些记忆碎片拆解重构,描述其看得见的部分,虚构其看不见的部分。小说是城市再现与描述,也是对观看游览城市之后的记录,更是出自内心对城市的想象臆构。小说中,城市拥有新的定义:除了描述具体的地理坐标,还包括了柔软的情节与梦境。所以城市的本质是隐藏在外观之下的,人与城市之间的情感也塑造着城市景观。我将这部分视作城市柔软而流动的的想象空间:每个人心中都会生成相应独特的城市图景。
罗兰·巴特在《埃菲尔铁塔》这样考量这个代表巴黎的建筑符号:
“结果随着我们的想像的推移,它依次成为如下事物的象征:巴黎、现代、通讯、科学或十九世纪、火箭、树干、起重机、阴茎、避雷针或萤火虫,随着我们梦想的遨游,它必然总是一个记号。” “艾菲尔把他的铁塔看成是一件严肃的、合理的、有用的东西,而人们却还给它一个伟大的、奇异的梦想,这个梦想极其自然地达到了非理性的边缘。”“人们可以不断地把意义纳入这种形式中(他们可以任意地从自己的知识、梦想和历史中抽引出这些意义),而意义不会因此被限定和固定。”
同样的,卡尔维诺的城市是膨胀的海绵,是写满文字的纸张,是任何想象空间中的产品。
“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胀起来。”
——城市和记忆之三
“你浏览街道,它们仿佛是写满字的纸张: 这城说出你必须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复述它讲过的话。”
——城市和标记之一
“记忆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下来就会消失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讲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也许,讲述别的城市的时候,我已经正点点滴滴失去它。”
——第六章
“每次在马可描绘一个城市之后,可汗就会在想像中出发,把那城一片一片拆开,又将碎片掉换、移动、颠倒,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起来。”
——第三章
卡尔维诺的文本是散落一地的拼图,是一个时空迷宫,一个游戏,带领人们像小说中的忽必烈一样在心灵脑海里游走。在阅读的过程中,对某座城市似曾相识的记忆与联想闪电一般照亮我的脑海,这是我独一无二的城市印象。这种感受是个人的,私密的,情绪化的,不可言传的。我捕捉住我想象中那一瞬间的图像,希望它们组成超越时空的魔幻地图集。我称此过程为“转译”——用图像的叙事方式将卡尔维诺的文本转译成具体的城市空间。我认为这种文字 - 图像 - 空间的多维度转化十分有趣,并且笃定地相信建筑与文学之间的联系。以下是我依照卡尔维诺用文字所描绘的场景绘制的十六个乌托邦城市。
“都市的蔓延与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尔维诺在这组故事里为之叹息的现象。现代城市的广袤,是城市向外扩张的结果,而且城市是一个消费与制造垃圾的核心,将残余推挤到边缘;而都市景象的重复,使得不同都市的名字失去了实质的差异。最终,都市成了没有外在,没有自然,没有一个可供逃离、脱身和反省观照的对立面的庞然怪物。”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里奥妮亚城每天替自己换新装:居民每天在新被单和新床单之间醒来,用刚解开包装纸的肥皂洗脸,穿崭新的衣服,从最新型的冰箱里拿出未开的罐头,听最现代化广播台最新的音乐。
弃置路边的是昨日的里奥妮亚,裹在洁净的塑料袋子里等待垃圾车。除了一筒筒挤过的牙膏、坏电灯泡、报纸、瓶罐、包装纸之外,还有锅炉、百科词典、钢琴、瓷器餐具。要估量里奥妮亚有多么富饶,单单看它每日的生产、销售和购买量是不够的,还要同时看它每天为了腾出空间安置新制品而丢弃多少东西。于是,你开始揣测,里奥妮亚真正的乐趣是所谓享受新鲜事物 呢,还是抛弃、清除、细净经常出现的污秽,事实上,人们欢迎清道夫就像欢迎天使一样,他们在充满敬意的静默中搬走昨日的遗迹,这似乎是足以激发宗教虔诚的一种仪式,不过也许因为人们丢弃东西之后就不愿再想它们。
谁都没有想过,他们的垃圾每天搬到什么地方去。运到城外,当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扩大,清道夫必须走远一点。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宽的周界里层层堆起来。而且,里奥妮亚制造新物品的能力愈进步,垃圾的质量也愈高,经得起时间和自然现象考验,不发霉,不燃烧。里奥妮亚周围的垃圾变成不可摧毁的堡垒,像山岭一样从四周耸起。
结果是:里奥妮亚抛弃得愈多,积存的也愈多;它的过去的鳞片已经熔合成为一套脱不掉的胸甲。城市一边每日更新,一边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形态里:昨天的废物,堆在前天和更久远的废物之上。
里奥妮亚的垃圾可能会一点一点侵入别人的世界,不过,在它最外围的斜坡之外,别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积如山的垃圾。在里奥妮亚边界之外,整个世界也许都布满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个不断爆发的城市。隔开敌对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蚀的堡垒,靠着彼此混杂在一起的瓦砾互相支持。
垃圾积得愈高,倒塌的危险愈大:只要一个铁罐、一个旧车胎或者一只酒杯滚向里奥妮亚,就会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对的鞋子、旧日历、残花;而城市不断企图摆脱的过去以及混杂着邻近城市的过去,就会把它埋葬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一次大灾劫会把肮脏的山岭夷为平地,抹掉每日换新衣的一切痕迹。在附近的城里,他 们已经准备好开路机,等着铲平这片土地,向新领地扩 展,把清道夫驱使得更远。 ”
——看不见的城市
里奥妮亚是一座垃圾之城,每天都在产生新的垃圾,它是一座坚固的垃圾堡垒或是随时将要喷发的垃圾火山。悄无声息地侵占扩张,吞噬咀嚼,抹除剩余的世界。它讽刺的是高速生产与消费的时代,人们需要清道夫一样的救世主扫去现代生活的欲求不满。
在贸易的城市里,交换的不仅仅是金钱与货物,同时进行的还有记忆、欲望与眼光的交换,身分、角色与生活的交换,乃至于整座城市的交换。在交换的时刻里,交换的各方也建立了关系,而这些关系经常是固定模式的重复,交换常常只是元素的互换,而非结构的转换。不过,在交换的过程里,在关系的网络里,移动通行的路径是如此繁复多样,即使关系的结构不变,往来互动的方式却无穷尽。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在爱希莉亚,城的生命是靠各种关系维持的,为着建立这些关系,它的居民从房子的角落拉起绳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视乎关系的性质—血缘、贸易、权力、代表—而定。绳子愈来愈多,到了走路都通不过的时候,居民就会离开:只留下绳子和系绳子的东西。带着财产露宿的爱希莉亚难民,从山边回望平原上那竖起木柱和绷紧绳索的迷官,它仍然是爱希莉亚城,而他们不算什么。
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再建爱希莉亚。他们织起另一张类似的绳网,希望它比以前那一张更精细更有规律。后来他们又放弃了,把房子搬到更远的地方。因此,在爱希莉亚境内旅行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些 被舍弃的、城的废墟,不耐用的墙已经失踪了,死着的骸骨也被风卷走了: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形式。”
——看不见的城市
爱希莉亚是关系绳索的迷宫。各种关系紧绷交错,纷繁复杂,它们不断被以不可逆的加法运算着,因为居民永远不会尝试着去解开它们。当城市被缠绕到使人窒息不堪重负时,居民们便会弃之而去,在别处开始编织新的关系绳索。绳索隐喻了现代城市中复杂交错的社会关系,人们无法解开它,他们在不堪重负时转身离开。
“水城爱丝美拉尔达是由一个运河网和一个道路网交织而成的。从一个地点到任何一个地点,你可以选择陆路,也可以选择水路:在爱丝美拉尔达,两点之间的最短的并不是直线而是有多处随意分支的曲线,因此可供行人选择的路线不止两条,假如你喜欢交替使用陆路和水路,你的选择就更多。
这样,爱丝美拉尔达的居民用不着因为每天要走相同的路而愁闷。不但如此:路线的分布不限于相同的层面,沿途或上或下,有驻脚的平地,有弓形的桥,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层面的路线交替变化,使每个居民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时候都可以观赏不同的景色。在爱丝美拉尔达,即使最安定平静的生活也并不呆板。
不过,秘密和冒险性的生活,不论是这里或那里,都受到比较严格的限制。爱丝美拉尔达的猫儿、小偷和不合法的恋人,走的是高处断断续续的路,他们有时要从屋顶跳下露台,有时要用耍杂技的步法取道屋檐的水槽。在下面黑暗的污水渠里,成群结队的耗子跟阴谋家和走私客混在一起:他们从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窥探,他们溜过地道和沟渠,抬着干乳酪片、违禁品、成桶的火药,从一个巢穴窜向另一个巢穴,利用地下通道横过城市。
爱丝美拉尔达的地图应该用不同的颜色标出这些路线—固体的或液体的、明的或暗的。地图上比较难以标出的是燕子的路线,它们划破屋顶上的空气,用不动的翅膀描出看不见的抛物线,冲向前去吞吃一只蚊,盘旋上升,掠过尖塔顶,在空中路线的每一个点君临整个城市。”
——看不见的城市
水城爱丝美拉尔达由水路,陆路,高架路网交织而成,居民热衷于探索不同维度的道路以获得独特的风景。我看到了迷宫一般威尼斯的影子:我在厚重的建筑物中穿行,google maps信号被砖墙阻隔而无法实时为我导航。我穿过水边廊道,越过水上拱桥,经过房屋间隙的小巷。瞬间的景象撞击着眼球:我快速瞥见的青绿水道上停泊在彩色木窗下贡多拉,廊道尽头铁栅栏缠绕的藤蔓,阳光下飘拂着炫目的被单……道街巷更像是建筑建成之后自然形成,像是一种生物,慢慢分泌着自身的脉络。就如同威尼斯的水系一般蜿蜒随性,显示出一种未经规划的有机秩,构成一种生物与形体之间的肌理脉络。岛上的一切路已经形成了它的外壳,无论是建设改造,都出自生命的内在需要。
这一组故事说的是观看,是观看所预设的一段距离与位置,是观者与被观者的对应。一座城市的形貌随着观看的心情、立场、角度与生活方式而定。每一双眼睛里映照着一座城市,千百万双眼睛里映照出来的城市所构成的溷合体,是否正好是地面上的那一座城市呢?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瓦尔德拉达是古人在湖畔建立起来的,有阳台的房子层层重叠,高处的街道在临湖的一边有铁栏围着护墙。这样,旅客可以在这里看见两个城:一个直立湖畔,一个是湖里的倒影。瓦尔德拉达不论出现或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在另一个瓦尔德拉达重复一次,因为城的结构特点是每一个细节都反映在镜子里,水底的瓦尔德拉达不但具备房屋外表所有的凹凸纹饰,还反映出内部的天花板、地板、过道和衣橱的镜子。
瓦尔德拉达的居民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马上成为镜里的映象,具有形象的特别尊严;这种认识使他们不敢大意。甚至当肌肤相接的恋人扭动赤裸的身体寻求最舒适的姿态,当杀人凶手的刀刺向颈项的动脉—血流得愈多,刀刃插得愈深—重要的不是他们的交合或凶杀,而是镜中那些清晰冰冷的形象的交合或凶杀。
镜子有时提高、有时压低了事物的价值。在镜外似乎贵重的东西,在映象里却不一定这样。孪生的城并不平等,因为在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的事物并不对称: 每个面孔和姿态,在镜子里都有呼应的面孔和姿态,可是它们是颠倒了的。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依为命,它们目光相接;可是它们之间没有感情。
可汗梦见一个城:他向马可·波罗这样描述:
“港口在阴影里,朝北。码头比黑色的海水高出很多,海浪拍击护墙;石级上铺着海藻,又湿又滑。出门的旅客在港湾流连着跟家人道别,码头上系泊着涂过沥青的小艇等待他们。告别是无声的,有眼泪。天气寒冷,每个人都用围巾包着头。艇上的人喝了一声,不能再拖延了;小艇载着旅人离岸,他在船头望向尚未散去的人;岸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小艇靠近停在海上的船;一个缩小的人形攀上梯子,消失了;锈蚀的锚链在拉起的时候发出碰撞锚管的声音。岸上的人在石码头上,他们的目光越过土堤,随船绕过海角:他们最后一次挥动白色的布块。
“去罢,去搜索所有的海岸,找出这个城,”可汗对马可说,“然后回来告诉我,我的梦是不是符合现实。”
“请原谅,汗王,或早或迟,有一天我总会从那个码头开航的,”马可说,“但是我不会回来告诉你。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回航。”
我用到了 Fitz Henry Lane的油画。他的一系列描绘波士顿海岸线的油画让我看到了一座座安静的滨水城市:它们是漂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楼,拥有一套荒诞的运转规则。我能听得风中海水微微浮动流淌的声音,水面倒映的孪生城市被涟漪切割成不规则的图块。帆船停滞在水中,岸上的人远远观察水上的城市却不敢靠近。我努力记录下想象中这个水边魔幻的黄昏。正如卞之琳的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们所在的城市,谁又能肯定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呢?
涉过河流、跨过山路之后,摩里安娜城突然在你眼前出现,在阳光之下,它的雪花石城门是透明的,它的珊瑚柱承架着镶蛇纹石的装饰,它的房屋是玻璃造的,像水族箱一样,有些长着银鳞的跳舞女郎的影子在水母形的吊灯下游来游去。即使不是第一次出门旅行,你已经知道,像这样的城市总有个对应面:你只要绕半个圈就可以看到摩里安娜隐藏的面孔—一大片锈蚀的金属、麻袋布、嵌着铁钉的木板、布满煤质的管子、成堆的铁罐、挂着褪色招牌的墙、破藤椅的框架、只适宜用于在烂屋梁上吊的绳子。
从一面到另一面,城的各种形象似乎在不断繁殖: 而它其实没有厚度,只有一个正面和一个反面,像两面都有图画的一张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望。
同城市与眼睛之一的瓦尔德拉达一样,我的图像对摩里安娜的描绘也出自于一种全局的观看方式。整座海底水晶宫被尽收眼底:富丽堂皇的的大理石水晶珊瑚搭建出城市的骨架,稍加留意便能看见绚丽的构建之后藏匿填充的——生锈的齿轮,腐烂的垃圾,弃置的建材…人鱼水母精灵若无其事在一旁优雅起舞。现实中我们也许无法如是纵观城市全景,但我们都是翩翩起舞的人鱼,我们了解城市的明暗共存。
有创建一座城市的欲望,有一座城市所创建的各种欲望,欲望是对应着缺憾与幻想中的满足而升起。但是,欲望的形式与形成不全然是主观的臆想,做为人类之活动沉积的城市,正以其固化的形式赋予欲望形式,或者说是将欲望投射在空间化的形式之中,并同时以其空间布局,捕捉飘忽的欲望。可是,为了拢括所有新起的欲望,城市也不得不随欲赋形,与时俱变。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描述朵洛茜亚有两种方法:你可以说,它的城墙上耸起四座铝质的塔楼,七个城门都有弹簧操纵的吊桥可以跨越护城河,护城河的水灌进四条青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为九个区域,每一区有三百座房屋和七百个烟囱。记住每一区的适龄女子都要嫁给另一区的少年,而两人的父母会交换两家各自专利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星盘、紫水晶——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事实, 推论出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找到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或者,你也可以说,像引领我的那个骑骆驼的人一样说:“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市场,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三个兵士在高台上吹响小号,
轮子在周围转动,彩旗在风里飘扬。这以前我只认识沙漠和商队的车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回头审视了广大的沙漠和商队的车路;现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洛茜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
朵洛茜亚被四条青绿的护城河分成九个区。卡尔维诺惯于用一些精确的量词描述虚幻的城市,使人相信这些城市的存在。我找到了正轴测的角度来描绘这座欲望之城:我看到了《考工记》里的王城,那些里坊制下棋盘一样的城区。宫墙,角楼,横门,横桥,水渠的图像纷纷涌进脑海。这是一座被欲望支配的城市,居所按照恒定的规律被生产被拥有,人们就像交换黄柠檬,紫水晶一样交换着不同区域的男孩女孩。城市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到德斯庇娜去有两种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向陆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种面貌,向水上来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种面貌。在高原的地平线上,当骑骆驼的人望见摩天大楼的尖顶,望见雷达的天线、飘动的红白二色的风向袋和 喷烟的烟囱,他就会想到一艘船;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带他离开沙漠的船,一艘快要解缆的船,尚未展开的帆已经涨满了风;或者看作一艘汽船,龙骨上是悸动的锅炉;他也念及许多港口、起重机在码头卸落的外国货物、不同船只的水手在酒馆里用酒 瓶互相敲打脑袋,他还想到楼房底层透出灯光的窗子,每个窗都有一个女子在梳理头发。
在海岸的迷雾里,水手认出了摇摆着前进的骆驼的轮廓,带斑点的两个驼峰之间是绣花的鞍垫,镶着闪亮的流苏;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头骆驼,身上挂着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饯水果、枣子酒和烟叶,他甚至看见自己带领着长长的商旅队离开海的沙漠,走向错落的棕榈树荫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厚墙粉刷成白色、庭院铺砌瓷砖的皇宫,赤脚的少女在那里摇动手臂跳舞,她们的脸在面纱下半隐半现。 每个城都从它所面对的沙漠取得形状;这也就是骑骆驼的旅人和水手眼中的德斯庇娜—两个沙漠之间的边界城市。
德斯庇娜是可由两端进入的城市。相似的,威尼斯也有两种到达方式:由本岛乘列车或乘船从海上到达。在我的图像中,圣马可大教堂、DFS、军械库、里亚托桥、IUAV学校这些代表着威尼斯的标志性建筑都被拼贴到了画面中。在不同的人眼中,以不同的形式进入城市,所观察到的城市是不尽相同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水手和骑骆驼的人对同一个城市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景。
灰色的石头城费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水晶球,在每个球体里都可以看见一座蓝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费朵拉的模型。费朵拉本来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种面貌,但是为了某种原因,却变成我们现在所见的样子。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根据他当时所见的费朵拉,构思某种方法,藉以把它改变为理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时候,费朵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而昨天仍然认为可能实现的未来,今天已经变成玻璃球里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筑物,如今是费朵拉的博物馆:市民到这儿来挑选符合自己愿望的城,端详它,想像自己在水母池里的倒影(运河的水要是没干掉,本来是要流进这池子里的),想像从大象(现在禁止进城了)专用道路旁边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厢座眺望的景色,想像从回教寺(始终找不到兴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乐趣。
伟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国地图一定可以同时容纳大的石头城费朵拉和所有玻璃球里的小费朵拉,不是因为它们同样真实,是因为它们同样属于假设。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时已认为必需的因素;后者包含的是一瞬间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却再没有可能的东西。
费朵拉是城市模型的博物馆,居民观赏着水晶球里的城市模型,同时也假意挑选着最合适的城市蓝图。但是,费朵拉不是任何一个水晶球里模型的模样,因为它总是在更迭。我感受到了蒲宁文字中似曾相识的怀旧与哀伤:时光流逝不复返,大象不能进城了,喷泉不在了,过去的费朵拉随风而逝了,新的费朵拉却仍未开始建造。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从那里出发,六日七夜之后你便会抵达佐贝德,满披月色的白色城市,它的街道纠缠得像一团毛线。传说城是这样建造起来的:一些不同国籍的男子,做了完全相同的一个梦。他们看见一个女子晚上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他们只看见她的背影,披着长头发,裸着身体。他们在梦里追赶她。他们转弯抹角追赶,可是每个人结果都失去她的踪迹。醒过来之后,他们便出发找寻那座 城,城没有找到,人却走在一起;他们决定建造梦境里的城。每个人根据自己在梦里的经历铺设街道,在失去女子踪迹的地方,安排有异梦境的空间和墙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这就是佐贝德城,他们住下来,等待梦境再现。在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再遇到那个女子。城的街道就是他们每日工作的地方,跟梦里的追逐已经拉不上关系。说实话,梦早就给忘掉了。
陆续还有别些男子从别些国家来,他们都做过同样的梦,而且看得出佐贝德的街道有点像梦里的街道,因此,他们改变了拱廊和楼梯的位置,使它们更接近追赶女子的路线,并且在她失踪的地方堵塞所有的出路。刚来的旅客想不通,那些人受到什么吸引,会走进佐贝德这个陷讲,这个丑陋的城。
左贝德的想象隐藏着对城市起源矛盾又哀伤的观感。这是一座月光之下的白色之城,城市起源于不同国家的男人追逐同一个女人的梦境:街巷墙壁是捕捉她的关卡与陷阱。人们按照自己梦境建造了这座围城。新人不断来到,在失去女人的地点安排了不同于梦境的空间,改变骑楼与阶梯的位置,以防梦中的女人逃脱。因此,城市变成一个由阶梯构成的陷阱,一座不断更新的丑陋之城。女人是梦境,还是城市是梦境?我们所追逐的是否也会成为我们的桎梏?
这些故事说的是城市组构的「原型」:千井之城地底湖的构造、欲望与城市形式配搭而造起的城市、只由水流的管线构成的水神之城、工作和玩乐两个半边拼合而成的城市、吊挂在山谷上的绳索之城。这些故事以不同的切面,讲述构成一座城市的骨架、结构或原理。这些或许不为居民所识的原理,并不因此减损其左右城市命运的能力,并且经常在据之而构筑起来的传说、神话 和宗教上,显露其若隐若现的身影。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现在我要讲的城是珍诺比亚,它的妙处是:虽然位于干燥地带,整个城却建立于高脚桩柱之上,房屋用竹子和锌片盖成,不同高度的支架撑住许多纵横交错的亭子和露台,相互之间以梯子和悬空的过道相连,最高处是锥形屋顶的睫望台、贮水桶、风向标、突出的滑车,还有钓鱼竿,还有吊钩。
没有人记得,创建珍诺比亚的人把城造成这个模样,最初是基于什么需要或者命令或者欲望,因此,我们现在所见的城是不是已经符合理想,其实也很难说,经过历年的增建补建,也许它已经扩大了,最初的设计已经无法辨认了。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你让珍诺比亚的居民描述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他所讲的必定是像珍诺比亚这样的城,有脚桩和悬空的梯子,也许 是不完全一样的珍诺比亚,有飘扬的旗帜和彩带,但仍然是由原模型的成分组合而成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研究珍诺比亚应该归入快乐的城市还是不快乐的城市了。这样把城市分成两类是没有道理的,要分类的话,也应该是另外两类:一类是历尽沧海桑田而仍然让欲望决定面貌的城市,另一类是抹杀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杀的城市。
珍诺比亚是我的第一个尝试,它是由竹片锌片搭建的立在高脚桩上的城市。我认为它诉说着一种古老的矛盾:人们畏惧自然想要远离,却又时刻保持联系,间或窥视。于是城市被建立在离地面不远的高脚桩之上,支撑着居民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与幸福感。
我不知道阿美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未曾建设完成,还是由于某种蛊惑或者怪念而受破坏。反正,它没有墙,没有屋顶,没有地板:完全没有使它看起来像个城市的东西除了水管,它们在应该是房屋的地方垂直竖立,在应该是地板的地方向横伸出:成丛的水管,未端是水龙头、淋浴装置、喷口、溢流管。青天衬托出白色的洗手盆或着浴缸或者别的搪瓷器皿、就像迟熟的 果子悬挂树梢。你会以为水喉匠干完活走了,而建筑工人尚未开工;也许他们这个不朽的输水系统逃过了一次大难、地震或者白蚁蛀食。
无论阿美拉是在有人居留以前或以后被舍弃,我们都不能说它是个空城。你只要抬起眼睛,就随时都可以看见水管丛里有一个修短合度的年轻女子、许多年轻女子在浴缸里优游享受洗澡的乐趣、在悬空的淋浴装置之下弯腰、洗着抹拭着或者涂着香水,或者对镜梳理长发。淋浴的水线在阳光下像扇子一样散开,水龙头喷出的水、溅出的水、泼出的水、海绵刷子上的肥皂泡沫都闪着光。
我相信了这样的解释:注进阿美拉水管里的水,所有权一直属于河神和河仙。她们习惯在地底脉络里活动,因此不难走进新的水域,冲出喷泉,寻到新的镜子、新的游戏、新的玩水方式。水被人滥用使河神生气,她们的侵入,说不定就是人类向河神求福时许下的愿。不管怎样,仙女们现在似乎满意了:早上,你听得见她们唱歌。
阿尔美拉没有墙壁楼板或者屋顶,它是一座纵横交错的水管森林:浅色的浴缸果实花朵一般结在水管端头,女孩子们蜂鸟蝴蝶般栖息其中。我猜测,此时此地,曾经是一座不能再普通的城市,水神们发现不堪重负的城市与居民如此容易被驱逐感化,她们使用新的规则(寻找新的玩水方式)入侵,纷纷从冰冷的水管黑暗的水底中游出,用塞壬一样的歌声迷醉居民并建造全新的城市。我的拼贴来源于《春》《维纳斯的诞生》《泉》……水神们为城市灌满新的血液。
“索伏洛妮亚是两个半边城合成的城市。一个半边是驼峰陡峭的过山车、有刹车链的机动本马、有旋转笼子的阜氐轮、跟死神竞赛的摩托车骑士,以及悬着秋千的大陀螺。另外半边城是花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 的银行、工厂、皇宫、屠房、学校等等。这半边是永久的,那半边是临时的,期限一就会给连根拔起、拆卸、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的空地。这样,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会卸下大理石窗头、拆掉石墙、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把它们装上拖车,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线运走。留下来的半座索伏洛妮亚,在射击场和旋转木马以及急冲的过山车厢传来的尖叫声里计算,要等多少天、多少个月,车队才会回 来,让完整的生活重新开始。”
索伏洛妮亚被分成两半,它的规则似乎与正常思维相反。它的一边是永久喧闹的乐园,一边是冷静的却不断被拆解重建的功能建筑。我使用大量康尼岛的摄影素材,城市的半边在我看来就就是库哈斯癫狂的纽约中小矮人的月亮城堡;另一边除了威尼斯本身冷静的花岗岩建筑,我还加入了本岛去往威尼斯的列车沿线看到的工厂,烟囱,金属架,吊车。我始终没弄清楚它与威尼斯精确的距离,但我能肯定,它们是在我对威尼斯的记忆之中的。
“假如你愿意相信我,那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奥克塔薇亚—蛛网之城,是怎样建造的,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的悬崖:城市就在半空,有绳索、铁链和吊桥系住两边的山坡。你在小块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惟恐脚步落空,你也可以抓紧绳索。脚底是千百呎的空荡: 只有几片云飘过,再往下望才是渊底。
这是城基:一张网,既是通道也是支持物。其余一切都不是竖立在上面而是悬挂在下面的,绳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衣架、小艇似的梯台、皮水袋、煤气管、烧烤叉子、网篮、活动食物盘、淋浴水管、小孩玩的秋千和圈圈、吊车、吊灯、盆栽蔓藤植物。
奥克塔薇亚的居民在深渊上面生活,反而不如别的城市那样觉得不安定。他们知道那张网的寿命有多长。”
——看不见的城市
蛛网之城展示了一种清晰而诡异的想象:这是一种对当今覆盖全世界单一而连续的大都市城市图景的逆向思维。对于过于庞大而沉重的城市,失重这种想象的逃逸或许是拯救危机的良方。透明的蛛网是城基,是道路是连接,居民近临万丈深渊,安详地等待着蛛网断裂的时刻。威尼斯是一座搭建在木桩之上的人工岛屿,木桩是城基,威尼斯人与蛛网之城居民并无不同:前者飘摇在海水中,后者悬挂于深渊之上。居民们在临时性与不稳定性中安家落户。
死亡不仅是时间的断续,也是空间的隔离。这一组 故事讲述城市里人的世代承递,以及结构的长期变化。 死去的不是已经消失而不再存在,死亡是一个现存的范 畴与领域,散布在城市、言语和实际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过去的」对于活着的,进行中的事物,仍有其 模塑的力量。如果诞生使得存在有希望,那么死亡使得 存在更为真实。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阿尔姬亚跟别的城市不同,因为它有的是泥而不是空气。街道上全是尘土,房屋从底至顶装满泥,每一座楼梯都设置另一座反面的楼梯,屋顶是着厚岩层,就像多云的天空。我们不知道,居民是不是可以挤进虫蚁的地道和树根伸长的罅隙而在城里走动:湿气摧毁了人的身体,他们没有力气,静卧不动比较好过些;反正周围是一片黑暗。上面,在这里,阿尔姬亚是看不见的;有些人说:“它就在那下面”,我们只好就相信了。那地方是荒芜的。晚上,如果把耳朵贴近地面,你会听见一扇门砰然关上。
阿尔姬亚表面与其他城市并无不同,甚至更加富丽堂皇使人羡慕。但是居民的生活是反向的,他们生活着昏暗潮湿的地下,泥土占领了空气的位置,居民们无精打采地卧倒着,宛若墓室棺木里的死尸。我们无从知晓支持他们生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组城市与天象的故事,视天空为城市(人世) 的理想、欲望与真理之所在,天体的运行法则,经常 被视为城市组构的原则。天空也代表一个全盘的视野, 由此可以侦知和观测我们置身城市的织理之中,所看不 到、察觉不到的事物或道理。但是,天象与天体不正是 人类世界的投影吗?那么到底哪个是原理或根本的所在 呢?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欧朵茜亚这个向上同时又向下伸展的城,有许多弯曲的小街、梯级、穷巷和茅屋,城里保存着一张地毯,你可以在其中看出城的真正面貌。第一眼望去,你会觉得地毯的图案跟欧朵茜亚一点也不相像,因为整张地毯的设计都是对称的图形,沿着直线或曲线不断反复,间以色彩鲜艳的螺旋纹饰。不过,假如你仔细审视,就会同意地毯的每一段都符合城的某个地点,同时整个 城的东西也都包括在地毯里,并且符合它们排列的先后次序,那是你因为被人群匆忙碰撞分散了注意而看漏了的。你的不完全的观察会注意到欧朵茜亚的混乱、驴子叫、煤烟的污迹和鱼腥味;然而地毯却证明了从某一点可以展示城的真正比例,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遗漏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在欧朵茜亚很容易迷路:可是假如你专心审视地毯,就会看出你要找的街道是在一圈深红或深蓝或紫红颜色里面,它环绕着的一片紫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每个欧朵茜亚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图形跟自己心目中的城的形象互相比对,这也是他的忧虑,而每个人都可以在图象里找到答案、自己一生的故事、命运的转折。
有人向先知请教过,像地毯和城市那么相异的二者之间有什么神秘关系。先知回答说,其中一方具有上帝赐给星空的形状和行星运转的轨道;另一方就是近似的映象,犹如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
有一段日子,卜者都认为地毯上和谐的图案是属于天界的。他们根据这种信念诠释先知的话,没有人表示反对。不过,你同样可以得到相反结论:我们眼中所见的欧朵茜亚城是宇宙的真正地图:一片不成形状的污迹,其中有扭曲的街道、在灰尘里乱成一堆的破屋、火焰、黑暗中的尖叫。
“这样看来,你经历的只是记忆之旅!”听觉敏锐的大汗,每次听到马可隐约的叹气就会在吊床里直起身子。“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摆脱怀旧的负担罢了!”他这样喊,或者:“你带了满船的悔恨回来!”而且还加以冷嘲热讽:“老实说,只是旧货摊的小买卖!”
这就是忽必烈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花整个钟头玩这种游戏,就像猫作弄耗子,最后把马可逼进墙角,一面击攻他,一面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扯他的胡子:“但白招供你走什么私货:情绪、幸福、挽歌!”
这些言语和行为也许都是想像的,因为两个人其实都在默默注视烟斗里慢慢升起的烟。云有时被风吹散,或者一直悬在半空;答案就在云层里。烟喷出来的时候,马可想到笼罩住海和山的雾,散去之后,空气就变得干燥透明,而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的视线投向的地方,正好在飘忽的烟雾屏障之外:从远处看得更清楚。
也许,缓缓离开嘴唇的雾还会悬留着,使人想到一种景象:首都上空的山岚、吹不散的浓烟、压住柏油路面的瘴气。不是那种不安定的、记忆的薄雾,也不是干燥的透明,却是烧焦的生命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渗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的海绵,是过去和现在以至未来的果酱,在动的假象之中,已钙化的存在被它堵住了: 这就是你在旅途终点发现的。
地毯之城的一切都被编制在地毯里,居民仿佛可以从繁复的纹样里查阅到生命轨迹。“世界是我的意志,世界是我的表象”,因此每个人都可以在地毯中看到自己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在墨西哥见过的一幅挂毯是我心中的此类地毯的范式:我能看见纵横交错密密麻麻阵列的街区,规则街区见间或出现的热带花园,盆地残破的水系上会有小船与邮轮,Xochimilco地区的Chinampas……挂毯四周织满鹰,豹,棕榈的图腾,挂毯上的人皮肤黝黑发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农业种植。世界是真实的,欧朵茜亚也是真实的。一切表象都是认识的表象,因此我们所经历的只是记忆之旅。
第一个主题述说城市的记忆,张开了空间与时间与事件所交织的记忆之网。不同的故事言及记忆的不同面向与内容:影像的记忆、氛围的记忆、心情的记忆、感觉的记忆。复杂的记忆牵绕人心,与现实纠缠。不过,如果为了方便记忆(这里出现了博闻强记的理性企图),而强使城市不动,则城市枯萎,沉陷记忆之中,则人生枯萎。而且,经过时间的改造,城市的血脉终致断裂,记忆中的老城市,真的只存在于记忆和影像之中,只是想像所串连起来的连续性,依然发挥了解释、评价与影响现实的作用。
( 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从那儿出发,向东走三天,你便会抵达迪奥米拉,这座城有六十个白银造的圆屋顶、全体神祗的铜像、铺铅的街道、一个水晶剧场,还有一头每天早上在塔楼上啼叫的金公鸡。旅客熟悉这些美景,因为他在别的城市见过。然而这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品质,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水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看不见的城市
我拼贴的素材有总督宫、圣洛克大会堂、圣马可大教堂、黄金宫的穹顶与钟塔、布拉诺岛的彩色街道……这些建筑和美景都是关于城市的记忆。在迪奥米拉我看到了威尼斯黄昏的街巷上闪烁着荧光的pizza,vinegar,kebab的招牌,看到了狭窄街道之间悬挂的霓虹灯泡,听见了夸张悠长吆喝,感受到了来自街道尽头的海风。这些记忆碎片拼凑成了一个新的城市,我们在记忆之城里缅怀过去的快乐。
关于这些乌托邦的城市印象,我曾在很多画作中和感受到过。拼贴中我大量使用了马格利特的绘画。相同于卡尔维诺的小说语言呈现出的奇观异景,马格利特亦擅长于分离事物之间的传统关系,重新置换组合以获得奇遇。镜子中的画面,门缝中漏出的云朵,玻璃瓶中的帆船,枝叶剪影上的月影……它们都是牵引思绪出鞘的引路人,它们调侃着质疑者人们的理智与世界观,打开一扇想象的时空之门。
同时我也在德尔沃的画中触摸到过相似的梦境:那些月光下无声的街道上,裸女被光秃的枝桠半掩着。穿着制服的男人们与骷髅进行着诡异的对话。万物都仿佛在某种宁静端庄的宗教仪式进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