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时候想来,那“红楼二尤”的故事好似出自另一个系统,“二尤”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们该去的地方,似乎应该是金瓶梅,或者三言两拍之类的话本,而不应该进入红楼梦。
本文主要讲尤三姐。那三姐儿从小随着母亲改嫁到尤家,前面那不同母,不同父的大姐姐(尤氏)嫁到宁国府做了当家奶奶,出身贫寒的二尤(还有一个尤二姐)为了生活,或者说为了过上好生活,和尤氏的丈夫贾珍,贾珍的儿子贾蓉“混”在了一起。
这父子俩一直都有“聚麀”之名,姐儿俩昏天黑地给自己厮混出了一身不好听的名声,就像两匹白布进了大染缸,天长日久,已是分不清那污浊的颜色究竟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他人。
姐妹俩都聪慧,都想给自己找条出路,结束这种肮脏的,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于是,尤二姐嫁给贾琏做二房(结局是进府之后吞金自尽),而三姐儿呢,她希望嫁一个如意郎君开始新的干干净净的生活,人选她已五年前看好了,就是柳湘莲。
于是,这俩个看似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物,居然在一个命运的大池塘里,浮萍一般地聚集在了一起。
那回是贾琏“出差去”,恰好在路上巧遇柳湘莲,就把自己的小姨子硬推销给他,还拿了他的鸳鸯剑作为聘礼。柳湘莲一开始大概是一时兴起,就没怎么多做考虑,后来冷静下来,越琢磨越不对,就去找他的好朋友,好知己贾宝玉询问意见,当得知未婚妻就是那“名声响亮”的贾珍的小姨子时,他非常后悔,坚决不肯当“剩王八”,亲自跑去退婚,此举引得三姐儿当场拔剑自刎。
柳湘莲在书中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像样的男人了,但,因为这件事,几百年来,很多人都骂他无情,冷酷,不尊重女性,轻视女人的感情与生命……可我想说的是,柳湘莲柳二郎,他一点错都没有。
错不在他。
首先,尤三姐五年前就爱他,爱的他要死,他知道吗?不知道。即使知道,那也是一种类似于粉丝对偶像的爱,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对未来的憧憬——很不幸或者幸运的是,柳湘莲正是这“憧憬”的一个载体,是她通往新生的一个载体,柳湘莲只是三姐儿一厢情愿的,唯一的一个“载体”。而作为“载体”的柳湘莲,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承载了这么重的厚望与期待(请看我豆瓣专栏《惊鸿小札》中“武松的裤带你永远都解不开”一文)。
那么,假如他知道,他会“爱”三姐儿吗?
我想,或许也会的。
当然在现代,在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个女人要把自己“觉今是而昨非,知来者之可追”般的新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希望通过某个男人作为载体去往希望的,光明的彼岸,这是不可取的。但我们却不能如此来要求古人,来要求像三姐儿这样的弱女子。
别说是三姐儿了,就算是民国时期,像萧红这类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当年被未婚夫抛弃,大着肚子困在旅馆里,还差点被人卖到妓院去还债,是萧军代表报社的人去看她,被她写的诗所吸引,那时候萧军说了一句话,“只有和她结婚,才能拯救她”。
那么,柳湘莲能不能做“萧军”呢?
我想,有时候,两个非常般配的人,非常可以成为一对儿的人,如果相遇的时机,地点不对,他们应该也是成不了的。换一个场景,假如柳湘莲不是在贾琏的“强制销售”,大家起哄之下——这类似于一个男人跪地向一个女人求婚,身边闲人大喊“嫁给他,嫁给他”,那些本来就没什么主见,意见正在摇摆的女性,是很容易被形势所蛊惑,所胁迫的——认识三姐儿的话,假如他是在某地偶遇,哪怕是在青楼偶遇一个类似三姐儿一样品貌,性格的女子,
这个女子豪气干云,自诩“不是男人嫖了我,而是我嫖了男人”,他说不定都会非常倾倒,都会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的。
以柳湘莲的性格和境界来看,他并不是一定要娶个处女,他是立志要找一个外表,性情与自己相配的女子。但,这两人似乎是什么都对上了,却唯独没有天时地利,于是乎,柳湘莲与“萧军”这样的角色,最终擦肩而过。
这,就是“相亲”与“恋爱”的区别了。在三姐儿这边,固然是一种类似“恋爱”的感觉,因为三姐儿是戏台之下,看到柳湘莲在台上演戏而心生爱慕之情。但柳湘莲呢,则完全不同,他是以婚姻为目的的,那就得是看条件,掂斤两了。
现在有很多人吐槽,为什么相亲时人家会问一些特奇葩的问题,互相交换的也都是你有多少钱,几辆车,什么单位上班之类(或者你多大年纪,是不是处女,你嫁我替不替出房子的首付),和菜场买菜一般。
但,这就是相亲啊,这就是相亲的本质啊,所谓相亲就是看条件合不合适,够不够得上,我用什么来换你的什么……之类,相亲不是谈“恋爱”,谈的就是锱铢必较的条件,类似于一场交易。
柳湘莲也正是类似“相亲”的本质。他说自己要找个绝色女子,人家便介绍说三姐儿的品貌绝了,盖了帽了;但绝色之外他并不想要一个“声名狼藉”,“淫奔无耻”的女人。这点在真正的恋爱里或许是可以忽略的,有多少人,假如是在“爱情”的境地,而非“婚姻”的境地里遇见一个女人的话,由于爱情那神秘的力量,某些在世俗看来非常不能忽略的“某些点”,比如对方比自己年龄大许多,比如对方已有孩子,比如对方一无所有……他们都忽略了(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别说找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为妻了,哪怕找她做皇后都可以。
柳湘莲只不过是在通往“婚姻”的情境里做了一些并不出格的事儿,却被人诟病至今。我想到了最后,当柳湘莲真正见到三姐儿本尊时,三姐儿出来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此时,“爱情”这个东西,应该是在柳湘莲身上开始悄然生长了吧。假如你相信天下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话,你大概也可以理解三姐儿自杀之后柳湘莲的一系列表现了。
我想,当柳湘莲见到三姐时,他就从“婚姻”的情境里出来了,进入了“恋爱”的情境,所有三姐儿身上的污水
(某些版本把尤三姐改造成一个冰清玉洁,只是为姐姐所带累了声名的人,很是不必,哪怕三姐从前再是“淫荡”,并不影响她的光彩,这种一半是妖姬一半是烈女的形象,才更丰满,也更动人)
,在一瞬间藉着“爱”的力量,统统潮水一般退去。所以,当他目睹三姐儿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之后,他似乎是明白了自己一直在追寻的女子和感情,竟然因为某种阴差阳错而彼此辜负,于是,他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