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 | 请说出你的烦恼

图/鸦青染

一

初九日，忌开市纳财。

我这一天肯定没有看黄历。

一个顾客在大清早就找上门来，说我卖给他的东西根本没用，要退货。

通常情况下，我都会用一口倍儿正宗的南方口音，字正腔圆地告诉顾客，本店概不退货以及提供一切售后服务。要是还敢再纠缠的话，我就会把他乱棍打出去。

但碍于眼前这位的身份，让我不得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和气生财后，决定跟他讲讲道理。

我问他，货呢？

他说拿不出来。

我说拿不出来您退什么货？虽然您是一代大侠，但也不能蛮不讲理，欺压小民。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说你也并没有拿给我啊。

我说咱俩当时可是钱货两讫，虽然您是一代大侠，但也不能蛮不讲理，欺压小民。

他一时急的抓耳挠腮，说不对不对，我找你买的不是具体的东西，是一个方案，一个让我声誉破产的方案。但是这个方案根本就没有奏效，而且还让我白挨了一顿打，你说你该不该退货。

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奏效，他说人们根本就不相信他是李歌吟，因为李歌吟不会去调戏杨寡妇，而且还长得这么丑。

我说只要你当时证明了你就是李歌吟，那么以调戏杨寡妇这么恶劣的事件，就一定能让你声誉破产。但是你当时没能证明你是李歌吟，所以这是属于产品使用不当，而不是产品本身的质量问题。所以李大侠你不能无理取闹。

他想了想，说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你是说，我得先证明了自己是李歌吟，然后再去调戏杨寡妇？

我说对，本末不能倒置。

他问，可是我该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李歌吟呢？

听到这里，我饱含热情地拉起他的手，满面笑容地说，这属于额外的服务范畴了，得加钱，来来来李大侠，咱们坐下说。

二

我叫种小芒，原本是个杀手，后来改行做起了生意。

我在城西开了间解忧杂货铺，专门为人解决各种各样的烦恼，承接一切能力范围之内的业务。

比如说，有人觉得活着很累，想要了此残生，那么我会卖给他一根结实的绳子；有人觉得很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老婆正在跟别人偷情，那么我就会卖给他一支燧发枪，威力大得足以把人的脑袋崩碎。

不同于某些心理学大佬们兜售的心灵鸡汤，我给出的这些东西既治标也治本，能够从根源上消除顾客的烦恼。

或许买了绳子的人并不会拿脖子去表演荡秋千，而是会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此觉得生活处处充满了盎然的春意。或许买了燧发枪的人也并不一定会去崩了谁的脑袋，而是迷上狩猎，从此隐居山林，与野兽为伴，把一切都放下。

总之一切都会走向最美好的结局。

当然，如果说你觉得前半生过得很苦逼，想要一夜暴富，然后妻妾成群夜夜笙歌，那么非常抱歉......我也想。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叫李大壮，体格偏瘦，相貌并不出众。他还有个名字叫李歌吟，这个名字的前面有一大串头衔，包括但不限于：惩奸除恶白衣游侠、卫国锄奸风流剑客、正义审判逍遥剑仙、北境妇女之友协会名誉会长......

两天前，他找上门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声誉扫地，人人喊打。

我说这很好办，刨绝户坟，踹寡妇门。

他说他名气太大，仅仅这样还不够。

我打量了他两眼，请问尊姓大名？

李歌吟，他说。

我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治不好精神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拔剑，出剑，收剑，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完成，毫不拖泥带水。

桌上的陶瓷水盅变成了成两半，切口平滑整齐。

很犀利的剑术。

我眨了眨眼，说你赔我水盅。

他说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你能解了我的烦恼。

我给他倒了杯水，大侠请说出您的烦恼。

三

他说他其实不并叫李歌吟，真正的名字叫李大壮。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李歌吟这个人，关于李歌吟所流传的事迹都是他李大壮做的。他剑术不差，并且很喜欢行侠仗义。

说到这里，他表示很惭愧，只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然后接着说，从几年前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大壮就变成了李歌吟，而且越传越离谱，甚至很多事情根本与他无关，也被堂而皇之的安在了他身上。

他讨厌李歌吟这个名字，并且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唱歌。

他从来不穿白衣服，长相跟风流倜傥也沾不上边，妇女之友更是无稽之谈，他是个同性恋，一直以来只钟情于自己的小师弟。但是穿白衣服的风流倜傥的妇女之友李歌吟就是说的他，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非常不安，甚至有时候只有在照镜子的时候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喝了一口水之后，他继续说，随着李歌吟这个名字越来越响亮，他就越来越不安，甚至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死去。他一度觉得并不存在的李歌吟是真实的，而真实存在的李大壮反而是虚假的。这对他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说李大侠，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人们需要偶像和英雄。

他说他只想做自己，闲暇时做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帮助别人，并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名誉。

人们创造出符合需要的偶像，但是正在谋杀一个无辜的人。他要反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歌吟声誉破产，不再是人们眼中的偶像与英雄。

这就是他来找我的原因，想让我出一个主意，既可以不对别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又能让他的声誉破产。

于是我就让他去城南当着众人的面摸杨寡妇的屁股，然后再表明身份，并声称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四

其实在李歌吟来找我麻烦之前，杨寡妇才刚刚从这里离开。

杨寡妇还很年轻，年纪最多三十出头，皮肤白净，体态丰腴，非常漂亮。

她悄悄摸摸找上门来，神情显得慌乱不安，像是要准备做亏心事一样。我问她有什么烦恼，她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半晌才说出来，她想要一个男人。

我握住她的手表示很理解这件事情，说这很好办，咱俩去找个私下的地方慢慢说。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为事业献身的准备，没成想她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然后气冲冲地就走了。

大概过了一阵子，她又折返回来，对我说不好意思，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手，那是因为她方才还没有从平日里的装模作样中回过神来。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大多数情况下都在装模作样地演戏，不仅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她说完后问我，不是吗？

我说对，这是人们的天性。但是我刚刚就绝对不是在演戏，如果说你只是需要一个男人的话，那么我决不介意委屈一下自己，并且不收取任何酬劳。

她脸一红，呸了一声说，早听人讲过你这人不太靠谱，现在终于见识到了。城东的刘员外，本来好生生的一个人，就是因为经常便秘而有些闷闷不乐，结果愣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买了根绳子回去后没多久就上吊死了。

我信誓旦旦地说，虽然我卖了绳子给他，可并没有出主意让他上吊。而且不论如何我都彻底根治了他的烦恼，他再也不会为便秘感到苦恼了。

她说行了行了，收起你这套强词夺理的逻辑。虽然你这人不太靠谱，但是不像其他人一样虚头巴脑的，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来找你。

她说本来她是没有这些非分之想的，她的亡夫为国出征，战死在了疆场上，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而且她很爱他，理应为他守节。

这些年来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为他守了十年的节。在她丈夫出征之前，她甚至都还没有过门。这流传成了一段佳话，城里的每一个人在说起她的时候都会充满敬意。

但是这一切慢慢就变了味道，三年前国王亲自下旨，赐给了她守贞的牌坊。接着她就被北境妇女之友协会树成了模范，号召王国的所有女性都向她学习。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全国妇女学习的，但是就这样被高高捧起，以至于让她一度忘记本心，卖力地迎合表演，为了守节而守节。

直到昨天下午，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被人摸了一把屁股之后，才忽然想起原来自己是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

五

但是人们不会容许她找男人，暗地里不行，名义上也不可以。一年前，隔壁的小王只是给她修了一下门，就被认为对她有非分之想，想要勾引一名烈士的遗孀，最后被充满正义感的街坊打折了双腿。

在这之后，北境妇女之友协会一度来信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千万不要做出有损名节的事情。甚至她还收到过一些匿名寄来的刀片。而小王也很可怜 ，因为这件事情，一直都没有任何姑娘愿意嫁给他。

昨天那个人摸了她的屁股，这在人们看来简直是十恶不赦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跑得快的话，恐怕早就被沉入河底喂了鱼。

她说一开始她守节，是因为她想为亡夫守节。但是现在她不想守节了，却又不得不守节，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说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人们需要一个模范。

她说她不想做什么模范，她的本质上是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再有个孩子。

我问她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不是著名的话剧演员武城金，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她问，那白衣游侠李歌吟呢？

我一时有些错愕，说如果你想要李歌吟的话，那么这个买卖咱俩已经达成了一半，你应该给钱了。昨天那个摸你屁股的人就是李歌吟，而且这件事情是我让他去做的。

她说当时那个男人的确自称是李歌吟。

我说他真的就是李歌吟。

她点了点头说，当时虽然在场的人们都不信，但是她信了。

平时那么多爱讲黄段子的街坊，跟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冒犯了她，更遑论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了。但是昨天那个人不一样，不但摸了她的屁股，还大声地喊爽。这就让她觉得那个人不一般，至少很真实也很豪迈。

如果那个人当时想要带她走的话，她说不准真的会放弃名节，跟他一起走，哪怕会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说那个家伙是个同性恋，不喜欢女人。他之所以调戏你，是因为他想要以此来让自己的声誉破产。

她听后很失望，叹了口气，说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因为身份的原因，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娶她。

我说虽然李歌吟不可能，但是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趟过刀山火海来娶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所以请你先把钱付了。

她说不敢再奢望爱情，哪怕偶尔找个人来调戏她一下也好，这样就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杨寡妇付了钱，走之后没过多大一会儿，李歌吟就找上了门来。

六

李歌吟坐在我的对面，跟我大眼瞪小眼。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就是李歌吟，而我看得出来，他之所以这么着急，只是因为想再去摸一把杨寡妇的屁股。

我问他，你不是说你是个同性恋吗？

他说在昨天以前还是，但现在不是了。他以前是同性恋，是因为他的师弟是同性恋。他的师弟很爱他，他也很爱他的师弟，为了不让师弟失望，他就把自己也变成了同性恋。但是他在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之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惭愧，再也不忍心欺骗小师弟的感情了。

我看他说的语无伦次，就问他是不是看上了杨寡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告诉他杨寡妇刚刚从我这里走，她不想守寡了，让我帮她找个男人。

他说那这实在是太好啦！接着又有些沮丧，说杨寡妇那么漂亮，怎么可能看上他呢。

我说拜托，您可是一代大侠李歌吟诶，多少少女少妇甚至小丫头老太婆们的梦中情人，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他垂头丧气地说，可人们不相信我是李歌吟啊。

好吧，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来了。我说，你直接了当地去登门求亲，强势一些，谁阻拦你就杀了谁。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坚信你是李歌吟。

只要我证明了自己是李歌吟，然后就可以再去摸杨寡妇的屁股了？他问道。

我一脸黑线，说你是去求亲的，不是去摸屁股的。只要杨寡妇答应你，到时随你怎么摸。

他神情激动，跃跃欲试，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将信将疑地问我，这样能成吗？

我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说我昨天就信了你的，结果差点被人揍得半死。要不是跑得快的话，现在早被装进麻袋沉到河底喂鱼了。

我对天发誓说这次绝对不会出错。然后跟他讲，不过你可得想好，杨寡妇的身份不一般，这一次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而且你俩会受人指责，遭人谩骂，甚至整个北境可能都不会有你俩的栖身之地。

他告诉我没关系，他一开始来找我本来就是打算让自己名声扫地的。

七

第二天一大早，李歌吟穿着一身全新的青色长衫，提着一大堆礼品，惴惴不安地敲响了杨寡妇的门。

杨寡妇打开门瞧见是李歌吟，顿时怒不可遏：好哇，你这臭流氓竟然还敢来！

李歌吟讪讪地说，我是来......道歉的。

你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我......我......你......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

李歌吟急的满头大汗，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没开玩笑？

我很认真。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你不怕吗？

不怕。

杨寡妇噗嗤一笑，说那我也不怕，走吧。

李歌吟拉起杨寡妇的手，没走出两步，就被街坊们团团围住。

城南居委会的马大姐走出人群，拦在了他们的前面，大声地叱问，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歌吟说知道，我要带她走，她也愿意跟我走。

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人群中一名老叟扼腕叹息。

马大姐转向杨寡妇，问你呢？你也不要脸了吗？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死去的丈夫吗？

杨寡妇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愿意跟他走。

打死这对不知羞耻的奸夫淫妇！把他们沉河！愤怒的喊声透着寒冷，好似一场浪潮卷过来。

看着扑过来的人群，杨寡妇垂下头，脸色泛白，死死地咬住下嘴唇。李歌吟拔剑一挥，在青石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你们谁敢上前，我就杀了谁！

人们怯怯止步，心头泛起一丝恐惧。马大姐后退两步，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问你......你是谁？

我叫李大壮，他说。

不，你是李歌吟。你那天亲口说的你是李歌吟。书院的曹先生如是说。

人们不再恐惧，心中再次被强烈的正义感填满。

李大侠，您一定是被这个淫荡的婆娘给骗了。这婆娘仗着有几分姿色，竟然连李大侠都敢骗。我们今天一定要把她沉到河里去，为李大侠出一口气。马大姐说。

对，把她沉到河里去！

声浪一潮盖过一潮。

我喜欢她，李歌吟说。声音并不大，但是人们都听了个清楚。

我也喜欢他，这没有什么错。杨寡妇抬起头来，坚定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曹先生说，李大侠为了这个寡妇连名声都不要了吗？您是妇女之友协会的名誉会长，应该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这没有什么错，李歌吟回答道。

好！那你们要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一道寒光闪过。

鲜血顺着剑锋缓缓滴落。

曹先生捂住脖子软倒在地上，瞳孔紧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人群再次向后退缩。

一代大侠李歌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人们质问。

我真的叫李大壮。李歌吟说完后，拉着杨寡妇就走了。

没有人再敢拦住他们。

八

李歌吟的声誉终于破产了，一代大侠跌落云端，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北境妇女之友协会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就发布了官方声明，表示协会与此次恶劣的事件完全无关，协会已经革除李歌吟荣誉会长的职务，并且追回了授予杨寡妇的妇女模范称号。

李歌吟和杨寡妇勾搭成奸，道德败坏，肆意践踏人民给予的荣誉，犯下弥天大错，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供人唾骂。并且协会呼吁大家，群策群力，找出这一对奸夫淫妇，让他们接受正义的审判。

可是没有人知道李歌吟和杨寡妇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愤怒的人群砸碎了一座又一座李歌吟的塑像，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愤懑和失望。

几年后，我离开北境，回到南国探望小师弟。有一天途经洛川西市的时候，看见了一家“大壮面馆”，里面杨寡妇系着围裙，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李歌吟正熟练地使着一双长筷子，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面条。

一旁的小师弟说，这家面馆开了好几年了，味道还不错，要不要进去尝尝。

我说不用了。

店门旁一丛秋菊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