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城正在为成人宴炒菜。每逢家宴，易家就会搬出这口大炒锅，放在天井里』
对于7岁的易禾禾来讲，生活里顶开心的一件事情就是从泉州市区，回到安溪县贞洋村爷爷奶奶的家里去待上两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山路上绕了又绕，我们的车子刚在爷爷的宅子前停稳，易禾禾就兴奋地跳下车去。
门口的大黄狗“亮亮”冲他摇着尾巴，另一只才六个月的小边牧“QQ”马上黏上了小主人，相伴他左右。易禾禾跑进天井里找爷爷，爷爷正在从大缸子里往外舀着茶籽油。他又跑去找奶奶，奶奶正在旁边的院子里忙着喂鸡喂鸭。易禾禾于是去缠着堂哥易嘉炜，央求哥哥带他去村子里转转，他惦记着要去村中的小溪旁，用石子来打水漂。
两天以前，本地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易禾禾的妈妈王晓玲。我的想法说简单也不简单，就是想体验一场泉州人的家宴，希望在这座遍布世界文化遗产的古城里，找到一家生活在古厝里的大家庭。但打听一番才发现，在古城中，这样的传统民居有的被用作民宿，有的被用作参观和办活动的公共空间，真正生活在其中的家庭不多，尤其是赶上家庭成员最近都要在。
朋友介绍一位泉州中学的语文老师，她想起来自己班上有个叫易梓言的女生写过一篇作文，讲的就是春节回安溪爷爷家的老房子过年的事情，文章里对老房子的天井、红砖、房梁和青瓦都有充满深情的描写，就说何不找她的妈妈问问情况。易梓言正是易禾禾的姐姐，王晓玲的大女儿。
我于是联系上了王晓玲，询问最近什么时候会回老家，想不到就是即将到来的周末——易禾禾的堂哥易嘉炜即将迎来16岁生日。在当地，16岁就算成人，是个重要的日子。爷爷奶奶决定杀一头猪，来为孙子操办一场成人宴。堂哥一家四口，以及王晓玲和丈夫易福龙，还有一双儿女易禾禾和易梓言，都要回去参加。这是感受一场家宴的好时机。
▲安溪贞洋村是个被群山环绕的古朴村落 （黄宇 摄）
泉州的地理由山和海构成，安溪县隶属泉州，属于山区部分。贞洋村就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村庄。站在一个制高点来看，各家各户的房子就散落在山间的平地和一些较平缓的山坡之上。这些房子有新式的水泥楼房，也有传统样式的红砖厝。
爷爷易国英在1986年建了自家的红砖厝，延续了自己父亲在村中另一处老宅“华龙堂”的名字，挂起了“龙德居”的匾额。得益于父亲作为教师的威望，它建于村子的正中心，可以说是村子里最好的一块位置。
“龙德居”是一处闽南地区典型的“二落大厝”。跨进门是门厅所在的“下落”，再往前是正厅和主要居住房间所在的“顶落”，下落、顶落以及两侧榉头（厢房）围合成了一个四合院，中间是花岗岩铺就的天井。因为就是普通居住，它没有什么雕梁画栋的图案，也没有印象当中闽南建筑会有的燕尾脊屋顶，这些元素在村子当中的易氏宗祠才可以看到。
不过易国英在当初自己建造时还是用了心：进门左右两边都有瓷砖铺就的装饰画，房屋挑高也比村子里一般房子要高，遵照当时风水先生“地势低，房子就要高”的建议。
在整个院子最为重要的正厅当中，分别供奉了先祖的画像，以及观音菩萨和土地公。房梁上还悬挂着一只红色的灯笼，这是“天公灯”，代表了主宰宇宙万物运行的玉皇大帝。我到达的这个下午，就要进行成人生日宴前一天最重要的环节——杀猪来敬天公。
猪是已经养了15个月的黑毛猪，是易国英和老伴儿黄彩莲一点点喂大的。他们在旁边的院子支了一口大锅，每天在那里把吃不完的饭菜重新煮熟，再混上麦麸来喂猪，完全不用外面买的猪饲料。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有条件用整猪来完成祭拜的。
易国英告诉我，如果不能用整猪，可以用猪头、猪尾、猪脚、内脏和肋排这五样摆来代替。他们家则因为自己有猪，两种祭拜方式都能够采用。过去，本地区的风俗只给男孩来办成人仪式。易国英则对孙一辈男孩女孩都一视同仁，会将自己养的猪贡献出来，当作长辈对晚辈的一片心意。
▲杀了的猪要进行分割，一部分用于第二天的“熟祭”，一部分赠与村里的宗亲（黄宇 摄）
屋前的空场上，易国英看着几个村里的杀猪匠七手八脚把猪固定，也并没有什么情感起伏。“猪嘛，养来就是要吃肉的。牛就不行了，它很通人性的，你看它的眼睛就受不了。”所以易国英都是把自家养的黄牛送走让人处理，避免直接面对这杀生的一幕。
我也曾经目睹过“宰年猪”的现场，还见过没什么经验的屠夫在赶猪的过程中，让猪给跑了，于是满村奔跑捉猪的窘相。这次的杀猪匠技术就纯熟多了，还有自制的工具专门用于固定——我把头扭过去，起初听猪还一声接一声叫得很急，紧接着仿佛突然获得解脱似的，咕噜咕噜一阵子便归于平静。
等我再见到它时，它已经被收拾得光滑雪白，中间清空对半剖开，趴在一扇木板之上，被抬进了正厅。易国英为它身上铺上了红纸，鼻孔里各插了一根香，面对着“天公灯”摆放。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祭品就准备好了。
杀猪这段时间，王晓玲把儿子易禾禾支走了，去和哥哥姐姐玩。王晓玲出生在安溪的镇东村，经亲戚牵线后和易国英的大儿子易福龙结婚，两人现在都在泉州市工作，家也安在了泉州。“我们和别人介绍，都会说自己是安溪人。”王晓玲说。
虽然安溪地处山区，在整个泉州不算是经济发达的地方，但王晓玲和丈夫都成长在这里，也希望孩子们从小都能认识家乡，了解自己的根基在何处。
“爷爷年轻的时候到广东江门去卖安溪茶叶，奶奶也搬去县城里陪孩子们读书，可他们年老后都选择再回到村子里来居住，觉得还是和土地打交道舒服惬意。我们都知道农村生活有很美好的地方，所以孩子出生没多久我们就经常带他们回村里。”王晓玲说。
同班同学只能在书本上看到水稻怎么播种、怎么收割、怎么上山放牛、厨房灶台怎么烧火，可是一双儿女却可以回到村子里亲自动手参与，获得一手的体验。女儿易梓言内向腼腆，会将农村的见闻写在作文里，作文总被老师夸奖细节丰富，因为那源自真实生活的观察；儿子外向活泼，每每在村子里看到有趣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说出来和妈妈分享。
刚刚易禾禾跑到那处已经荒废了的祖宅“华龙堂”中在断壁残砖中翻东翻西，看到好几只黑色的大蜘蛛爬来爬去，于是凑在妈妈耳朵前低语，“原来《龙猫》中在老房子里会冒出来的‘灰尘精灵’真的存在呀！”
我们说话的工夫，爷爷已经带领着其他家人把整猪进行分割。300多斤的猪，猪头、猪尾、猪脚、内脏和肋排这五样要留下来煮成半熟状态，明天继续来做“熟祭”。剩下的猪肉和各种零部件，一部分赠予村子里的宗亲，另一部分则是明天家宴的食材。在安溪这样的山区，猪是支撑一桌宴席美味最主要的来源。
▲安溪这样的山区，猪是支撑一桌宴席美味最主要的来源（黄宇 摄）
第二天8点多我们再次到达的时候，易家的全体成员已经齐聚在天井当中。易国英和黄彩莲夫妇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老三一家在福州没有赶回来之外，老大易福龙和老二易祯明一家，以及小女儿易江萍都在现场，黄彩莲的弟弟黄莲城也过来帮忙。
老二易祯明的儿子易嘉炜是16岁成人礼的主角，早餐先得到妈妈郭桂兰煮的一碗鸡蛋面线。我们也跟着一人吃了一碗——香菇、猪里脊肉和鸡蛋的配料都很常见，点睛之笔是里面加了猪油炸红葱头后得到的葱头油，还有几块猪油渣，立刻香气扑鼻。
易祯明在一桌猪肉的贡品前又奉上了白酒和安溪特产铁观音茶，点上香为儿子拜了又拜，代表先“请天公”，再“送天公”。天公和人一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可以心满意足而去，继续庇护着易家子嗣。
▲泉州人过生日，少不了一道鸡蛋面线。面线细如发丝，很考验制作者的技艺（黄宇 摄）
众人继续为中午的家宴紧锣密鼓地筹备。全家厨艺最好的要数黄彩莲，毕竟她拉扯四个孩子长大，以前每天都要变着花样来给孩子们做一桌菜。所以和猪相关的，重要的菜式都要交给黄彩莲来完成。全家昨晚便坐在一起商量到底今天让黄彩莲做些什么猪肉菜式。
“婆婆的猪脚汤炖得好，肉质酥烂，但汤又不油。这要火候和时间刚好才行，否则猪脚太烂，里面的油脂也要跑出来，汤就非常腻口。”王晓玲说。易福龙在旁边补充，“哎呀，妈妈的小肠炖棒骨汤也做得一流。小肠清洗的时候有技巧，得要保留一层膜，要不吃起来就是苦苦的。而且妈妈还给每一段小肠都打成了结，看起来非常精致。”
不过孙子易嘉炜点名要吃奶奶做的米血糕，当然还是要满足这位生日“寿星”的愿望。福建和台湾都会吃米血糕。米血糕的配料对于我来讲有点奇怪，是将猪血混着糯米上笼来蒸熟。
据说最早用的是鸭血，是杀鸭子之后不想浪费鸭血而想出的吃法。渐渐地，人们发现这样做起来口味不错，鸭血不如猪血那样易得且好凝固，就逐渐以猪血代替。
中国各地都有一些用血来做得菜肴，血豆腐和血肠是最常见的形式。我能想到的能和这米血糕相媲美的食物大概是湖南邵阳的猪血丸子——是用捏碎的豆腐混合猪血和猪肉馅捏成圆球，晒干再烟熏后得到的一个个乌黑油亮的丸子，吃的时候切片放辣椒来炒。
记得当年我吃这道猪血丸子也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因为想到是血捏成的东西就有点惊悚，实际上里面并没有什么血的腥气，血只是起到把各种食材凝结到一起的作用。我猜想米血糕中的血也是相似的功能。
但这道米血糕的制作工艺要比我想象的复杂，原因就是猪血需要充分搅匀和用纱布过滤后方能和糯米掺在一起。若是在这个环节偷了懒，做出来的米血糕中间就有一个个血块，既影响视觉也妨碍口感。黄彩莲清晨四五点就起来忙活了，她想着做一次不容易，不如多做一点还可以送给周边的亲戚邻居。
此时她正在进行猪血和糯米搅拌的工序——里面还要加入木薯粉增加韧劲儿，以及葱头油添加香气。接着就要平铺在半米宽的蒸屉里面，一定也要保证厚薄均匀，做出来才能每个位置都软糯弹牙。
蒸这样大分量的米血糕要动用厨房里的土灶，烧火也得需要经验。先以稻草之类能够速燃的材料将火烧旺，然后不断放入一些树枝或是门板木材让火焰持续稳定适中。
刚蒸好的米血糕直接就能食用，但本地人更喜欢的是一道“炒米血糕”。是以三层肉、香菇条、虾仁干和小葱先炝锅，再下包菜和米血糕同炒。吃起来既有米糕的香软，也有辅料的咸鲜，和血腥绝无半点关系。
猪肉的主菜还少不了一道红烧肉。这是我见过最简单的红烧肉的做法，仅仅就是五花肉和酱油。“关键就是要用锅铲将五花肉在锅里不停翻炒，直到肥肉部分有点变得金黄发焦再下酱油去焖。”黄莲城对我说。他就是专门过来做这些需要翻炒的体力活。“看起来简单，但土猪肉和土灶这两个元素现在就很难找到了。”
农村人相信土灶烧出来的饭菜更香并不是没有依据的，不同的木材燃烧起来会产生不同的挥发性有机物，都能赋予大锅中的食材特别的香气。而大铁锅烧肉，一次下锅的肉更多，彼此之间风味能互相激发。
▲易祯明正在“拜天公”，祈求天公继续庇护易家子嗣（黄宇 摄）
土灶更适合用来清蒸或焖煮量多的食物，易家另有一个城市家庭都会配备的燃气灶，针对一些需要小锅烹调的菜式使用。老二的媳妇郭桂兰掌管着这个灶台，正在做一道茶油鸡。村子里种着山茶树，茶油就是由上面结的茶籽压榨而成的。“我们都特别喜欢茶油的清香！而且榨过油的茶籽饼还能用来洗头，深度清洁的效果一点也不输那些高档的洗发水。”郭桂兰说。
鸡用的仍然是自家养的乌鸡。郭桂兰将它切块放入小砂锅，舀上几大勺茶油将鸡肉覆盖，又放入盐、党参段和姜片，最后撒上一把海蛎干。虽然这里是山区，但离海岸线并不遥远，海鲜干货是家庭的常备之物。在炖汤时加上这些干货，有时是海蛎干，有时是鱿鱼母干，都立刻能起到提鲜的效果，让山区食材熬制的厚重汤头变得轻盈起来。
对于这样的家宴场合，易家还会搬出来一口从做餐饮的朋友那里得来的大炒锅支在天井里。它的下面烧液化石油气，立刻有很旺的火苗噌噌蹿上来舔着锅底，适合专门做油炸或爆炒类的食物，做出来相当有锅气。这口锅依然要强壮的男性来负责，黄莲城翻炒完红烧肉，就来到这口锅前进行配菜。
即将下锅的一系列炸物和小炒都非常具有本地特色：来自安溪湖头镇的一种已经制作好的“鸡卷”——叫鸡卷，但里面并没有鸡肉。泉州其他地方都是采用豆皮来包裹五花肉、鸭蛋、葱头、虾米等配料，唯有湖头镇这里是用包裹猪内脏的猪网油来做皮，这样的鸡卷切块炸出来是香喷喷的；还有产自安溪官桥镇的豆干。这是一种很有弹性和嚼头的豆干，手撕起来有瘦肉一般的纤维，黄莲城要将它和嫩芹菜一起炒；主食是一道炒湖头米粉。
易家在湖头镇有相熟的米粉作坊，都是找对方直接买的。湖头米粉以细腻柔韧不黏糊著称。黄莲城说别看它好像是“充数”的主食，但炒出来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会分掉，因为散发着猪油的香气，吃起来却又清清爽爽。
▲茶油的加入，会让焖出来的乌鸡带有一股清香（黄宇 摄）
大人做饭的时候，孩子们跟着挑着扁担的爷爷易国英去地里摘菜。另一个灶眼上咕嘟着的排骨汤需要搭配冬日霜打之后甜甜的白萝卜，炒菜用的小葱要从地里现掐，还有一道猪油渣炒芥菜，眼下吃芥菜正当时令，芥菜也要现从地里采摘下来。
拔萝卜是易禾禾很喜欢的活动，要使巧劲儿，不小心坐个屁墩儿好玩极了，而且萝卜只露半个脑袋在泥土上面，究竟会拔出什么奇形怪状的萝卜总让易禾禾充满了好奇。
这两天正赶上多云，易禾禾很盼望下次再来是晴朗的冬日，这样就能参与“踩芥菜”的活动——梗长叶阔的芥菜不仅适合新鲜来炒，还可以在冬季时做成咸菜干。把采收下来的芥菜摊在门前的空地上暴晒半天使菜叶萎软，然后就要在上面撒上薄薄的粗盐，叫孩子们赤脚上阵，通过跳跃踩踏，让里面的菜汁流出，盐味彻底渗透。
反复几遍之后，再将芥菜挽成圈，封存在缸中，继续铺盐腌制。易国英告诉我，一会儿餐桌上就有一道芥菜干煮鸡蛋，用的是去年冬天制作的菜干。“芥菜本来微微发苦，做成菜干后烹煮反而会发甜，有化解油腻的效果。在满是荤菜的餐桌上，通常都会非常抢手。”
做好的菜被悉数摆在了桌上，大家也簇拥着“寿星”易嘉炜围坐在了一起。没有多么华丽的餐具和摆盘，就是扎扎实实的农家饭菜，装在朴素的铁盆和瓷碗中。易嘉炜没少吃奶奶做的米血糕和红烧肉。大块的红烧肉吃起来非常过瘾，肉质和三个月就出栏的猪截然不同，就算炖了两个小时，也不会是那种入口即化的程度，咀嚼起来略微弹牙，满嘴都是肉香。
猪无疑是这一餐家宴的灵魂，成就了红烧肉、米血糕、肉丸子和排骨这样的大菜，而三层肉、猪油和猪油渣，几乎是每一碟炒菜增香的利器。这一餐家宴，也是要感谢猪的成全。
“你要是春节过来，人会聚得更齐，并且村里还有神明巡境，路上都水泄不通！”易祯明对我说。“闽南有个说法，叫作‘无做七月半是无祖，无做年兜是无某’，意思是‘没做中元节就是忘记祖宗，没过大年夜就是没有老婆’，这两个节日我们不管人在哪里都是要尽力赶回来的。”
易祯明和媳妇郭桂兰的家在泉州下面的南安市，平时做篮球服订制的线上生意，疫情之前经常往返于菲律宾和南安之间，忙着将业务向海外拓展。“2020年疫情后回国就变得非常困难。那一年我们订机票反复被取消，直到2021年3月才终于回到国内。”那一年多的时间，是易祯明记忆里最久没和家人团聚的一次。
“漂泊在外面，总需要定期回老家看看父母，这才会觉得心安。”易祯明说，“其实也不用像今天这样‘奢侈’地做上一桌饭菜，我就惦记着回到这个老房子里，吃一碗妈妈做的芥菜干猪肉焖的咸饭。”那是易祯明心中，最难忘的家的味道。
▲易家村里的老宅，平时只有易国英和黄彩莲夫妇两个人，成人宴这天变得非常热闹（黄宇 摄）
离开安溪回泉州的路上，我和也是“80后”同龄人的王晓玲感叹这种大家庭团聚时的热闹，是我作为独生子女非常羡慕的，没想到王晓玲笑着说，那是没有参加过她娘家的聚会。
王晓玲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大姐、二姐，下面还有四妹、五妹和一个最小的弟弟。并且现在除了大姐在福州定居，二姐住在泉州西街一带之外，王晓玲和妈妈、两个妹妹还有弟弟都买房在了泉州同一个小区。“我二姐家有一个孩子，其他家都是两个孩子。所以你可以想象我们日常聚会时人丁有多么兴旺了。”
五天之后就是冬至，照例这一天几个家庭要聚在王晓玲家里吃饭。王晓玲邀请我再来参加一次，“泉州市靠海，我们打算这回聚会以海鲜作为主题。这样泉州美食，山和海的部分你就全部领略到了”。
王晓玲也很想让我也再品尝一下她和她家人的厨艺。在安溪的婆家，婆婆平日家宴都是挑大梁的角色，她自己就只做一些洗菜和切配方面的配合。“但我的手艺也不差噢！”王晓玲说。她把自己和家人们爱吃也爱琢磨烹饪的喜好归结是受到父亲的影响。
父亲年轻时驾驶拖拉机到处帮别人做工程，认识的朋友多，有不少吃吃喝喝的机会，后来成为一名机械推销员，更是走南闯北去应酬吃了不少好东西。
“比如煎荷包蛋，他很早就和我们说有一种单面煎熟，另一面流芯的做法。”别人家都是母亲做饭，可王晓玲的父亲在家的时候也时常下厨。“村里人办喜事需要人手帮忙做宴席，父亲会欣然前往，不收一分钱。”
既然是海鲜主题的冬至宴，买到质量上乘的海鲜就是家宴成功的第一步。2023年12月22日冬至这天，王晓玲一早便来接我，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既不是菜市场，也不是连锁超市，而是一个距离泉州市区10公里、一个叫作蟳埔村的渔村。
▲头戴簪花的蟳埔女性，总是菜市场里的一道风景（黄宇 摄）
蟳埔的名字我早有耳闻。就在泉州老城最繁华的西街，有好几间挂出“蟳埔簪花体验馆”招牌的小店，供游客打扮成蟳埔女性的样子，在街上拍照。蟳埔三面环海，传统上那里的男性出海打鱼，女性则在沿海滩涂劳作，或是去市场卖海鲜。
今天，泉州的菜市场都能看到“蟳埔女”的身影。她们有着别具一格的装束，会身穿便于劳动的大裾衫和阔脚裤，头上则要“簪花围”，也就是将头发用簪子固定在脑后，再以花苞和花朵构成的花环来进行装饰，少则一二环，多则六七环，人人头顶都仿佛顶着一个小小的花园。
这种簪发戴花的由来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中国古代“骨针安发”的遗风，还有说是宋元时代海上丝绸之路交流所带来——相传阿拉伯人、泉州提举市舶司蒲寿庚之兄蒲寿晟将泉州云麓村开辟为他的私家花园，从他的故乡阿拉伯移植素馨花、茉莉花等奇花异木，将鲜花赠送给邻村的蟳埔女性簪戴，后来就逐渐形成了蟳埔女性簪花的习俗。
因为2023年初演员赵丽颖在这里拍过一组以簪花围为灵感的时尚大片，全国各地都有游客慕名来拍照，经营簪花写真馆现在已经成为蟳埔最流行的生意。
走过这些招揽生意的小店，又穿过本地特有的、以蚝壳为外墙装饰的民居“蚝壳厝”，王晓玲要先带我去买今天家宴一道“海蛎豆腐汤”的原料——本地产的海蛎，方言也称“蚵”，这是蟳埔最有名的特产。
▲成人宴的这顿饭菜，由家庭成员协力完成，体现了安溪山区的风物（黄宇 摄）
海蛎和生蚝是同属于牡蛎科的生物，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小型的蚝。将海蛎壳和蚝壳厝上面的蚝壳比较一下就很明显了，前者小而粗粝，后者大而平整。几位头戴簪花的中年妇女正聚在一起将海蛎从壳中撬出来。
“你看她们取出来的海蛎肉发白，看是好看，其实是外地运过来的海蛎，味道会有点腥，做海蛎煎还吃不出来，要是煲汤马上就会暴露缺点。”王晓玲悄悄对我说。
村里绕了半天，我们终于在一间房子的门口，找到一位也正忙于撬海蛎肉的老婆婆。“这才是本地海蛎！”对比之下，很容易看出区别。
本地海蛎肉颜色发黄，个头偏小。王晓玲告诉我，蟳埔女性会用一种“堆石法”来养殖海蛎，也就是用四五块石头相互支撑立于滩涂上，海水涨潮时夹带而来的海蛎苗就会附着在上面生长。收获时她们要用“蚵槌”配合“蚵打”，一点点将海蛎敲下来。
从收获到开壳，每一个环节都是辛苦的体力活。老婆婆身边的塑料桶里有大半桶壳，用铁锥撬了一个早晨，海蛎肉只有小小一碗，王晓玲将它们全部买下，也没有讨价还价。
“我们本地也有说法，叫作‘二月肥蚝肥韭菜，无吃是你呆’，说的是二月韭菜生长时，海蛎的肉质最为肥美，那是吃海蛎最好的时节。不过，这里正处于咸淡水交界处，这个优越条件，也让海蛎一年四季都有不错的品质。”
王晓玲在另外一家蟳埔熟悉的海鲜摊又采购了一些当季的海鲜，包括梭子蟹、红蟳、皮皮虾、鱿鱼、小海虾和海蚌。这里的鱼她没有看上，推测是这几天冷空气过境，出海的渔船不多，渔货可选择的就少。于是又在家附近的海鲜专卖店里，买了鲨鱼肉、黄翅和必香鱼。这几种鱼对我一个内陆人来讲都很陌生，却都是本地餐桌上的常见鱼类。
王晓玲说要买鲨鱼肉时还吓了我一跳，原来并不是我脑海里属于保护动物的各种鲨鱼，而是一种多为人工养殖的条纹斑竹鲨，本地人俗称“狗鲨”，肉质有些韧性，很适合切成条状裹上香酥粉来油炸。
黄翅和必香鱼长得都很美貌——黄翅拥有金黄色的胸鳍和腹鳍，必香鱼则是周身通红，侧面有一条金线，因此它的正式名又叫作金线鱼。“你尝一下就知道了，美貌和滋味非常匹配。”王晓玲说。这让我充满了期待。
▲泉州城里古迹颇多，图为泉州天后宫和德济门遗址（黄宇 摄）
各地冬至都有不同的食俗，泉州人会吃圆子，也就是用糯米粉混合温水搓成的小丸子。下午3点多，大家开始为冬至晚宴来忙碌，首先就聚在一起来搓冬至圆子。王晓玲的妈妈叶美芬先过来一起，之后王晓玲的两个妹妹王晓娟和王晓娜带着孩子也加入进来，弟弟王晓晖则在客厅里陪着几个年龄小的孩子玩。
传统上，泉州人会搓一红一白两种颜色的圆子，再放姜、红糖和芋头同煮，成为一碗姜芋小圆子汤。但叶美芬还会做另一种口味，是将红糖伴着姜丝在锅里熬化，再把煮好的小圆子在里面滚一滚，吃起来每一颗都裹满糖浆。
▲冬至这天，王晓玲（右）和母亲叶美芬（左）、五妹王晓娜（中）在一起搓冬至圆子（黄宇 摄）
泉州人有“冬至小年兜”的俗谚，指冬至的隆重程度也就仅逊色于春节。眼前大家集体忙活晚餐的样子，也好像今天就是除夕一般。这样的错觉也是由于王家是个大家庭。五个女儿加一个儿子的阵容来自父母对于生儿子的执念。
王晓玲告诉我，当年也是由于父亲的交际广，搞定了很多关系，虽然也曾经东躲西藏交了不少罚款，但是孩子都顺利生下来了。“而且就算父亲想要儿子，也不会像当时有的家庭那样，把女孩送人，而是尽力把所有的孩子都养好。”尽管如此，王晓玲小时候还是会因为父母给予的爱不均而苦恼。
“像我出生后的那几年，正赶上父亲工作波动，家里经济状况不如从前，肯定就不像大姐那样，想要什么家里就会尽力满足。而且我从小身体好，其他姐妹爱生病，父母就会对她们更加呵护一些。”
而真正感觉到亲人互相扶持的力量，是在成年之后，尤其是父亲生病到去世的那些年。“大家轮番在医院陪护，哪一个人时间不行，另一个人就很自觉地顶上。”
“闽南这边很讲究亲人间的互助，大家共同富裕。我们有句方言，大意就是如果你是千万富翁，而你的兄弟是做乞丐的，那你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王晓玲的二姐最先从安溪嫁到泉州市，并在一家手表厂工作，算是在泉州站稳脚跟。
王晓玲高中毕业之后，就住在二姐家里，在泉州参加财会方面的培训班。经过多年的打拼，王晓玲现在自己有财务公司，四妹和弟弟都在里面上班。不仅工作上相互依靠，大家更是在生活上相互照顾。刚才自己家的两个孩子放学，就是弟弟给顺路一起接过来的。
这种亲人之间的默契从菜式的协作上就能看出来。和婆婆家不一样，这里的厨房只有常规的两个灶眼，需要统筹怎么使用。做出来不怕放凉的菜式放在第一轮操作。王晓玲正在干煎红蟳。红蟳也就是交配完之后，腹中满是红膏的雌性青蟹。今天的这只质量尤其上乘，蟹膏充盈，壳尖都泛出深橘红色。
王晓玲告诉我，一般的海蟹寒凉，而红蟳性温，闽南地区女性坐月子，都是吃这道用姜片和加饭酒来煎的红蟳。而且它煎出来颜色非常红艳，显得很喜庆，也就成为她家家宴上一道必备的菜式。
与此同时，五妹王晓娜烧起油锅，准备做各种炸物。因为逢年过节，闽南都要祭拜，炸物方便携带和保存，又能回锅再加工，所以也是必有的菜品。
除了传统的猪里脊肉做的炸醋肉之外，今天的炸物也全部都是海鲜，包括炸小海虾、炸鲨鱼肉和炸皮皮虾。炸物的香气一出，孩子们都过来“偷吃”了，这也是为什么炸物要早点做的缘故，能暂时安抚一下孩子们的馋虫。
接下来煮汤仍旧是王晓玲擅长的。人多的缘故，王晓玲安排了两道快手的汤菜，海蛎豆腐汤外，还有一道黄翅鱼汤。海蛎豆腐汤选用了蟳埔买来的海蛎子便没有什么难度，黄翅鱼汤好喝的秘诀在于要用热水来烹鱼，“用热水，鱼肉的香就会保留在鱼身上，冷水则会让香气泄出来”。
煮好后，王晓玲拨开一点鱼肉让我看颜色，“喏，今天买的就很新鲜，鱼肉很白，要是隔天的鱼肉就发暗了。”我对什么鱼对应什么烧法一直不甚明了，吃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黄翅鱼肉细润鲜美，煮出一锅好汤便能将鲜味放大，也能品出鱼肉的滑嫩；而我们买的另一种必香鱼肉质硬挺，能禁得住先煎再下酱油去烧的“酱油水”做法，这样方能充分让鱼肉入味。
最后的炒菜要让众人吃到热腾腾的一口，很考验几位姐妹的配合。两人在灶前各自掌管油锅，另一位就负责食材准备。葱油炒梭子蟹和鱿鱼丝炒油面同时出锅，最后是一道海蛎煎。
王晓玲递给四妹王晓娟已经和木薯粉、地瓜粉混合好的海蛎。“海蛎切忌过度清洗，要不就会失去甘甜，拌好以后也要马上下锅，防止出水。”王晓娟善于这道菜的制作，最后浇上蛋液之后再颠锅，能让海蛎煎两面煎透，并呈现一个漂亮的圆形。伴随这道完美海蛎煎的诞生，晚餐也正式开席。
在王晓玲的婆家和娘家，分别吃到了泉州山和海的风味，又感受到了大家庭团圆的氛围，是泉州美食之旅十分美好的片段。但最壮观的依然在春节。王晓玲给我看一条微信群的消息，是她堂亲家族群今年春节聚会的号召。
每年春节，除夕和大年初一王晓玲在婆家，初二就会回娘家，并不是泉州这里，而是她安溪的老家，与更多的娘家人相聚。她的父亲一辈有兄弟姐妹六人，各自开枝散叶出家庭，让她的堂亲数量出奇地庞大。
“这样的聚会一直持续着，每年都会有50多个亲戚过来。然后每个家庭都要出一两道菜，拼在一起凑成五六桌宴席。”她和家人都很看重各个成员在一起的沟通交流，尤其是新生一辈能互相熟识，从而能保证整个家族关系紧密而团结。而食物，以及准备食物的过程，永远是沟通情感最好的媒介。（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6/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