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
像江林这样的跨性别者(指一个人在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相信自己应该属于另一种性别)在中国有多少,尚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工作与生活上,遭遇着相比常人数倍的艰难。
江林现在能够清晰地定义自己了:标准的跨性别者,双性恋,非异装癖——异装的快乐来源,是成为自己而非穿上女装。
但这样的自我认知得来不易,他花了10年,且以巨大的痛苦为代价。
青春期的江林最早发现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对”,他总爱盯着小女生看,对她们的蝴蝶结、鲜艳裙子挪不开眼。他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自己这种隐秘的“本能”,就这样一直到高中——
噩梦来了。
宿舍的集体生活让他确定了自己是一个“怪胎”。在男生们入夜的卧谈中,江林终于明白,自己与其他男生对女生的关注点是不同的。
自己是异类的恐惧在那几年几乎吞噬了他。眼见自己日益高大,男性的生理特征愈发明显,他接受不了,尤其抗拒拍照,“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想吐”。最严重时,他想过自杀。
曙光终于在大学时照进来,一张网络上的买家秀照片拯救了他。
照片里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个男孩,但他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表情松弛、自在和满足。江林第一眼就明白了,那是他的“同类”,“他看起来完全接受自己,是我憧憬的样子”。
仿佛找到了另一个星球,江林通过网络找到了更多“同类”。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们谈论护肤心得,分享女装图片,“就像一个女生圈子一样热闹”。
渐渐地,他对穿女装在网络上曝光跃跃欲试,于是求助于一个相识的同性恋师姐,希望对方帮助自己拍摄一套女装照片传到网上。
在一家美甲店内,化妆师在为江林化妆。 图 / 卫诗婕
原本带着忐忑开口,不料师姐几乎跳过了惊讶的部分直接冲口而出:“太好了,就该这样,让更多的人认识你,让更多和你一样的人站出来。”
第一套照片在磕磕绊绊中完成了。没有化妆,江林也不懂得怎么摆姿势,他四肢僵硬,无法像一个寻常女生那样柔软地弯曲或伸展,但照片发布后的效果超越了照片本身——许多人通过网络声援他,鼓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孤身一人的隧道中行了多年,光亮终于从前方照了进来。
取向
光亮照进了前方的路,也照出了前面并不是一片坦途。
江林在两个月前结束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初恋,确切来说,是被结束。谈起这段往事,一直口气轻松的他抽了张纸巾,堵在已经湿润的眼眶上。
那是一个在贴吧认识的男孩,比江林小4岁,看了他在网上发布的女装照,上来就唐突的一句:“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两人约定一同去上海参观一场动漫展。
戴着假发,穿着裙子,出门前江林特意打扮了一番。他实在有些期待这次约会,他已经24岁,但是人生中还未曾尝试过一段恋爱。
江林在自家卧室内换上他收藏的女仆装
图 / 卫诗婕
见面的那天很戏剧化。在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上,江林正试图将行李放上行李架,但因自己的孱弱而显得有些吃力。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帮他把行李推了上去。江林转头,一个身高一米九多的男孩,壮实,黝黑,小眼睛。
两个网友就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见面当晚,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他们以情侣身份在网络上度过了3个月,现实中见了两次面,“一米九”提出分手,原因是“世俗压力还是比想象中的大”。
无论江林如何哀求,“一米九”消失在了网络的另一端。
江林喜欢男孩,也喜欢女孩,但从未成功展开过恋情。前些年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他在网络上寻找一夜情。
在一个又一个尴尬、乏味的夜晚后,他确定自己无法从中获得快感,于是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但他自认与“一米九”是不同的,“我真的喜欢上了他”,“从那以后我只会和我喜欢的人上床”——他在网络上剖析自己的经历,并坚定地为“跨性别者不滥交”辩护。
对抗
前不久,江林去理发店,当他对理发师说“想留长发,女生的那种”时,理发师大惑不解,边上四五个大妈也一哄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小伙,为什么想弄成女生那样?”
江林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付我的钱,关你们什么事?”
众人语塞。
江林的口头禅是“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改变自己”。他似乎已经决心与世俗眼光对抗,这其中包括他的父母。
当我们表达想要拍摄视频的诉求时,他大方地邀请我们去他家拍摄,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直播和父母吵架,是不是更精彩?”
他与父母住在一起,目前为止,父母并不知道他跨性别者的身份。当然,也不是一点察觉都没有。衣柜里的女装,床头柜上成堆的化妆品,总是让父母疑惑。
江林成长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一名发电厂员工,母亲原也是工厂职工,90年代工厂倒闭后便开始自己做各种小生意。江家的收入大约在盐城的平均水平。
在江林看来,父母对他没有特别出色的教育,但也没有什么令他“很受伤害”的经历。不过,对于父亲在他成长中扮演的角色,江林的口气多少有些失望。这源于童年的两段经历。
由于自小瘦弱,江林的童年是在不断被欺凌中度过的。一次父亲带他去游泳,,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毫无来由地把他揍了一顿。江林无力还手,便跑去向父亲告状。他本希望父亲以大人的威严震慑住对方,但父亲只是走到那男孩的面前轻声细语地讲道理,并强迫两个小朋友和好。父亲一走,男孩又把江林揍了一顿,并威胁他不准再告诉大人,江林照做了。
这是他第一回感觉,父亲并不能保护自己。
另一次是在小学,一个男孩把他堵在教室,对他上下其手,还逼江林叫自己“老公”,江林自然不愿意,忍了几次后,他回家告诉父亲。起初父亲仍不在意,直到他威胁父亲,如果不管,他便不再上学。这下父亲终于当真,领他去了校长室,不久后,那个男孩转班了。可江林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依然忍受着各样的欺凌。
无法寻求外界的帮助,江林只能试着自己改善现状。为了融入男同学的群体,他试过将自己的零花钱都给“兄弟们”花,起初他的境遇确实得到了改善,但不久后又回归原点,“只要我没钱了,他们就会继续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