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海南过年,我认识了一个隔壁家的老人,名字很罕见,居然姓“提”,云南昭通人。提老爷子今年快七十了,精神却健旺得很,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尤其是那一对圆眼,豁亮豁亮的,往你身上那么一扫,你甚至能感觉到皮肤麻酥酥,跟过电似的。
老爷子好动不好静,没事就捏着俩核桃,围着小岛散步。我在岛上穷极无聊,又不想赶稿,也经常出去沿着海滩转,一来二去就跟他认识了。
提老爷子走路有两个特点,一是双腿迈动频率不快,走得极稳当,双肩始终保持一条线;二是始终保持匀速,甭管是松软的沙滩、水泥堤坝、碎石子路还是满是杂草藤蔓的小丘陵,他都能保持一个速度,不快不慢,丝毫不为地形所拖累。往往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人家还悠然自得地朝前走着,大声奚落说你个年轻人还不如我老头子?
走路不累的诀窍,是跟人聊天。提老爷子很健谈,我又最喜欢听人摆龙门阵,于是我们一老一中,就这么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原来提老爷子当年是在地质队,常年在野外勘探,腿脚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提老爷子还挺得意地说:“我这个提姓,起源是汉代在昭通地区的一个县城,叫朱提县——汉代你知道不?(我听到这里,脸有点绿,又不敢抗议),那地方有座朱提山,盛产金银,所以当地人就以朱提为姓,有姓朱的,也有姓提的,都靠开矿为生。后来朱元璋登基,他们不敢姓朱,就都改姓提了。所以我们老提家,祖传就是跟矿产打交道。”
干地质是个极辛苦的活,按他自己的话说,那些年净钻山里了,繁华富贵没享受过,稀奇古怪的事倒见识了不少。
有一次,那时候提老爷子还被人称为老提,去某一处偏僻山区考察(我问具体是哪,老爷子不肯说,),不知不觉就跟大部队分散开来。老提用的是河流碎屑法,先从河床附近提取粗砂岩粒,分析成分,如果发现有矿砾,说明上游肯定有矿脉,所以会有碎屑被水冲刷下来,沉积在下游。勘探人员必须得一路沿水系上溯,每隔一段检测一次,直到确定出具体矿床的位置。
这种方法原理很简单,就是累。因为河流经常分岔、拐弯或者改道,矿脉说不准藏在哪一条小支流或暗流的尽头。勘探的人往往得搜山检水,把周围的地址情况摸个通透,十分辛苦。
老提就这么一路沿河上溯,连过了好几处河汊子,不知不觉就偏进一条小溪流,深入到莽莽大山之中。眼看太阳即将落山,老提一看来不及跟其他人汇合,就寻思着就地扎营,次日再走。干地质的风餐露宿,他早就习惯了,身上干粮、火柴和简易帐篷等装备也都齐全。
扎营之地,最好是靠近河流浅滩。老提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一处水浅之处。他一靠近就发现,在溪中间立着几块黑黝黝的石头,石缝之间搁着几个扁长的鱼篓子。这个鱼篓子是拿藤蔓编的,形状像个狭长的喇叭,一头开口,一头封死,里面还特意留出很多倒竖的藤钩藤刺。
这是当地人捉鱼用的工具,鱼不懂后退,钻进篓子就出不来了,就算是体型小的,调头也会被藤刺钩住。头天晚上放下去,次日一早来拿,一觉醒来就有大收获。老提一看到这里下了个篓子,就知道附近肯定有村落。
老提挺高兴,这回不用露宿了。他没费多大力气,就在附近密林中找到一条小路,草皮倒伏,高低不一,估计是抓鱼的人踩出来的。老提背着装备,沿小路上走了约摸有十来分钟,很快就走上一条还算平整的山路上。
土路面做了简易的硬化,上头有许多车辙印,多是摩托和拖拉机的,还有牲畜粪便,但不多。
从山路的宽度和平整程度,老提大致能判断出来,这应该是个位于山中的自然村,居民应该不多,不值得专门修条柏油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鞭炮声,在山里隆隆回响了很久。等到鞭炮声稍歇,又有隐隐的唢呐声传来,听那曲调似乎是在办喜事。老提挺纳闷,这都快天黑了,哪有这时候办喜事的?
(我插嘴道:古人的婚就是昏,指的就是黄昏办事。提老爷子白了我一眼:就你懂。)
不过既然有人办喜事,说明村子一定是那边。老提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地循着唢呐声走去。山路转过几道弯,又越过两道山梁,地势开始走低。老提站在高梁上举目一望,一股寒气不期然地从背心升起。
眼前是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一条厚实如墙的山脉横在后案,两侧延伸出两条粗臂,向内侧弯拢合围,只在西边留出一条极细小的缝隙,正对面是一座孤拔而起的高丘。此时夕阳斜照过来,把那座高丘的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投进缝隙之中,就好像一个孩童一头扎进大人怀里似的。
说是山坳,其实平地只有那么一小块,也就几百平米而已。周遭一圈皆是倾斜缓坡,坡面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墓碑坟冢,有新有旧,土坟水泥坟都有,高高低低簇拥在一起——就跟佛爷脑袋上的那一层层鼓包似的。(我插嘴道:那叫螺髻。提老爷子白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真正让老提心惊的是,那块逼仄的平地之上,此时居然全都是人。远远可以看到摆了几十张圆桌酒席,每桌都坐满一圈人,吹拉弹唱,和普通农村结婚场面一样喧闹。在最中间,几串彩灯绕在一座大红棚子周围,不停闪烁,棚子后头还传来腾腾的声音,估计是特意接过来的柴油发电机。不过灯的亮度不过,从远处俯瞰灰蒙蒙的一片,人影模糊。
在群墓环伺之下,这热热闹闹的气氛显得极为别扭。老提常跑山里,知道这种山村多与外面隔绝,来往少,经常会形成只在本村通行的民俗,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过他想了一圈,可从来没听过,哪儿的风俗把红事办在这种地方?
老提有点犹豫,不知该是凑过去还是走开。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嘎啦嘎啦的脚步声,悚然一回头,看到两个男人站在身后。一老一青壮,都是典型的山民面相,穿着普通,唯一扎眼的是,腰间都缠着一条簇新簇新的红绸带。
老提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表明身份,表示希望在村里借宿一晚。年长那位特别热情,说现在村里没人,你还没吃饭?跟我们去吃喜酒吧。老提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那个喧闹的山坳。年长那位说对,就是那儿,村里人都去了,很近。
老提一听是喜酒,觉得更纳闷了。不过他不好意思直问为啥喜酒非要在坟地里吃,只推辞说不认识主人,贸然过去蹭吃蹭喝不好,怕有什么忌讳。年长的村民一把抓过老提的背包,交给年轻的那位,热情地说我们这里,外客都是贵客,主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走吧走吧。青年人有点犹豫,不过一看老人,没说什么,沉默地接过背包。
山民交通封闭,外来的客人往往都是货郎,他们会带来盐巴、丝线、布匹、小铁器等生活必需品,久而久之,遂演化成“外客上门是吉兆”的风俗。地质队的工作原则是尊重当地传统,所以老提不敢生硬拒绝,只得点头同意。
年长村民见老提答应,更高兴了,脸上都快笑开了花。他把年轻人叫过来,解下他腰间的红绸带,给老提系上,说这是贵客的标志。老提是搞探矿的,眼神细致,他发现那个老村民自己的红带子,和给自己系的方式不太一样。老村民的红绸,结打在前头,而自己系的,是在身后打成一个结。不过老提也没多想,以为他们是随手而为。
系完了红绸,他跟着两位村民朝那山坳里走去。老提随口问是谁家办事?村民说了两个名字,他自然也不认识。
等到他们三个人走进山坳里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四周的山势看起来更加阴森,只剩下山坳中间的一点光亮,勉强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坟头半隐没在雾中。
年长村民一进山坳,就大声吆喝起来。边吆喝边走,口音很重,还加入了地方戏曲特有的甩腔,老提听不懂,只揣度着大意是“贵客上门”之类的意思。
没过多久,对面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两对夫妻,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披红挂绿,都收拾得特别精神。年长的村民介绍说,他们是两边新人的父母。他们一看老提,跟看见了多年不见的亲戚似的,特别热情,挽着胳膊往里走。老提注意到,他们的腰间也系着红带子,结都在身后。
山坳里的酒席上摆满了菜,但还没开席,宾客嗡嗡地聊着天。唢呐声一直不断,还有几个小孩子满地跑着捡炮仗,一只小狗汪汪地叫着。如果没有周围坟地的话,这场面再普通不过。老提目测了一下,现场村民得有三、四百人,老老少少都有,差不多是整个村子全出动。
老提跟着两边新人父母穿过一排排酒桌,一路上不停有村民凑过来道喜。有的人腰间是空的,有的腰间也系红带,老提猜测大概是跟两家有亲戚的,才能系带子。不过每一条红带的结,都扎在身后,只有老提自己是扎在前头。
一路道着喜,他们把老提引导位于大红棚子旁的主桌上,桌上的饭菜还没动,正中的位置空着一把破旧的太师椅,桌前一副筷子横摆在空碗之上,旁边搁着个空玻璃杯。老提知道这是给自己预备的,便局促地坐了上去。很快旁边有人过来,给他殷勤地倒上满满一杯白酒。
其他人很快也纷纷落座,老提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婚席现场的照明实在太糟糕,只靠大红棚子上挂着的两圈彩灯,只够照亮主桌附近,离得稍微远点的其他桌,宾客的面目就看不太清了。发电机的电压也不太稳,灯泡忽明忽暗,主桌上的人脸也跟着反复变颜色。
其实老提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可是不知这里的规矩,不敢贸然提筷子吃饭。他想客气几句,两对新人父母只是憨憨笑着点头,没法说下去。正在尴尬的时候,一个司仪模样的老头过来,摇头晃脑地嘟囔了一通,问老提是否愿意做报婚人?
报婚人?
这名词头一回听说,老提以为是什么民俗的说法,大概是证婚人的一种?没深想。不过这一句话,倒提醒老提了。他原来就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现在终于想起来了——那对新人呢?新娘子也就算了,新郎怎么没见出来招呼客人?
这时司仪老头又问了一遍愿意不愿意,老提只得说好,又半开玩笑地提醒了一句,说:“我这个报婚人可不具备法律效力,你们还得去民政局扯证才行。” 这也是实情,很多边远山区的村子,没有结婚登记的意识,有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夫妻俩还没去领过证。
桌子上的人听老提说完,“轰”地都笑了,老提挺得意,可又觉得他们笑的不是这个点,又不好去问。司仪很高兴,端来一碗酒,说新人父母敬酒!四个人连忙起身,给老提敬酒。老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主桌上同声叫好,新人父母更是高兴。
马上又有人把他的酒杯倒满,司仪又喊:“新人敬酒!”老提心想,这回可算能见到新人了,他端着酒杯,等着新人过来。
可他没看到新人,反而看到四个小伙子钻进主桌旁的那个红棚子里。倒腾了一阵,里头忽然帘子一掀,四个人扛着一个轿子不像轿子、椅子不像椅子的古怪东西出来。
这个东西是用十来根粗毛竹扎成,底座的形状是个长框子,框子上面,还架着前后两排横竹竿。四角都有竿头伸出来,正好适合四个人抬。
框子里站着两个人。看装束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套脏兮兮的青绿色官服,头戴瓜皮帽,腰缠红绸带;女的头戴凤冠,肩有霞帔,遮着一个红盖头,一套红腰带、红裙、红裤、绣花鞋。不过脖子上没有天官锁,臂上也没挎子孙袋。两人的穿着做工很粗糙,就像哪个乡下小剧团的行头——这应该就是那一对新人了。
这对新人站在框子里,一动不动。竹框的上缘,恰好卡在两人膝盖处,高架的两排横竹竿,一前一后,恰好卡住胸口。于是他们两个就在紧紧地夹在框子里,根本动弹不得,好似前清衙门前的站笼似的。
老提觉得蹊跷,还没等发问,四个人已经哼哧哼哧把竹框抬到主桌旁。老提就着灯光一看,寒毛“嗖”地竖起来了。那位新郎的脸已经腐烂了一大半,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轮廓。灰红与黑褐色纠葛在一起,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既滑稽,又恐怖。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
新娘盖着盖头,什么长相不知道,但每次竹框一晃动,她的头就有节奏地前后摆动,可见也已经死去多时。盖头的顶端伸出一条线来,系在旁边的竹杆上,这样可以保持新娘的头颅始终抬起,不致耷拉下去。说不定新娘死得比新郎早很久,脆弱的颈椎骨已不足以支撑整个头颅。
这个竹框子显然是专门为这种场合准备的,两排横杆正好卡住膝盖、胸口,让死者能保持直立状态,就像一对活着的新人一样出来迎送宾客。
老提脑子里炸出两个字:
“冥婚?”
冥婚这事,在各地都有类似的风俗。虽然政府明令禁止,可民间一直有人偷偷摸摸搞这一套。老提也见过几次,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次冥婚的报婚人。
难怪喜宴要在坟地里办,还要搞一个大红棚子。搞不好两人的棺材就搁在里头,方便一会儿合葬。这时老提才明白,为啥他说去民政局扯证时,周围的人笑得那么暧昧。是啊,死人还领什么结婚证啊。
老提的脸色登时不自在起来,自己这个座位,恰好正对着棚子。也就是说,从一落座开始,他就与那两具尸体相邻。它们就这么站在棚子里,等着给报婚人敬酒,这场面可太诡异了。
这个特制的竹框,恐怕是特意为这次冥婚准备的古怪风俗。
这时司仪朝他一拱手,喊了一句行礼。一个人拿了两个酒盅,倒了点酒,塞在新人手里——当然,它们不可能端得住,是事先在双手指尖放了一个小凹木座,正好能固定酒盅。
四个年轻人一起发力,竹框又一次拔地而起,两位新人晃晃悠悠地朝着老提靠过来,新郎那具腐烂面孔几乎与他面对面。这时站在后排的两个人把竹框抬高一点,又迅速放下。这么猛然一颠,四条胳膊因为惯性,摆动了一下,好似是在举杯致意似的。一对新人的脑袋,也跟着晃动一下,发出蛤喇蛤喇的骨朽声响。
老提走惯了山林,没吓晕过去,可也绝不好受。他强笑了笑,这杯酒却喝不下去了。司仪走过来,连声说客人莫怪,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庚贴,递给了老提。
老提一看,上头写着两人的忌辰,男方是最近新死,年纪只有二十岁,女的年纪不知,但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他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红盖头,这一身红妆里头,藏的只是一具骸骨,难怪这身花红袍到处都塌,实在是撑不起来。他这也才明白,为啥新娘身上没挂天官锁和子孙袋,锁是辟邪用的,子孙袋是繁衍之用,搁死人身上都是要出大事的。
司仪见他看完了庚帖,解释说这是本地风俗,冥婚婚配,须有外乡一人证婚,否则不能合卺入葬。可这山乡荒僻之地,外乡人来得太少,所以他们只好摆开宴席,再派村民在四周巡视,若见到路过的,就强拉过来入席。不过这事终究不吉利,为怕人家不愿意,只有敬酒之后才会说明。
老提觉得这风俗古怪,而且强人所难。不过那位司仪言词恳切,还说事后两家会出一大笔酬劳给报婚人,请他体谅一下两对父母的心情。老提人很厚道,这事虽然恶心,毕竟无害,人家这么一恳求,也不好翻脸,就说那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仪式,早点弄完,我明天一早还得走呢。
司仪连声说没啥了,没啥了,然后回头挥挥手,吩咐四个小伙子把两位新人抬回棚子里去,然后宣布开席。其他席上的村民欢声雷动,盘盏乱响,估计都等饿了。司仪捧着酒说,我们这风俗虽然怪点,但是讲理。您这是受了大委屈,我们知道,所以事办完了,礼数不能缺,得向您赔罪。
老提摆摆手刚要推辞,司仪已经把酒杯递了过来,他却不过,只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先是新人父母,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排着队轮番向老提敬酒赔罪。
地质队的人,喝酒都是海量。可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这一杯一杯地劝。十来个人的赔罪酒喝下来,老提有点晕了。
这时在山路遇见的那一老一小两个村民也凑过来,各自捧着一碗酒。老的敬完,那个年轻人也过来敬。老提醉眼朦胧间,看到那年轻人的腰间重新系上红带,因为原来那条正系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