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江南器物
一品当朝锅
徐风
一个地方,但凡有一样好吃的东西,再怎么远或偏僻,人也会赶着去。乐此不疲,就为两个字:杀馋。 从前,很多人到器隐镇,玩只是个噱头,最重要的事,就是去伙头巷,找一好吃的馆子,搓上一顿再说。
假若在清末民初的器隐镇评选吃货大王,那得票率最高的,应该是伙头巷的马生隆了吧。
说马生隆,不能不说说他父亲马得飙。老马家祖上是阔的,有为官的,也有经商的,都很来钱。到老马手里,开始也还经营着几家店铺,但就像冰淇淋放到火堆上,化起来特别快——他倒是不嫖不赌,就是喜欢结交朋友,吃吃喝喝玩玩。此地歇后语道:贪吃如火烧。不过,光是招来一帮馋嘴佬,吃相再难看,也不至于几年工夫就把殷实的家产吃光。关键是,马得飙后来抽上大烟了,烟抽进去,骨头凸出来,很快就进入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桥段。幸好儿子马生隆长大了,他倒是会理财,打得一手好算盘,算是把马家的盘子接住了。不过,小马哥也生了一张不肯将就的大嘴,一双爱跑动的细骨伶仃的鹭鸶腿。器隐镇上说到他,有这么几句顺口溜:穿衣要体面,吃饭要场面,看戏要独面,女人要粉面。
后来人们发现这几句顺口溜有点刻薄,也不够公允。穿衣要场面,这句话本身没什么毛病。马生隆长年在场面上走动,一年四季,难道不应该衣冠楚楚吗?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马生隆难得有一天衣着不那么讲究,背后就有人怀疑他失财了,你说做人难不难?至于吃饭要场面,这话要看怎么说。马生隆自小跟爹到处吃馆子,吃出了一身癖,把一张嘴也吃刁了,这个没办法。但是,他至少知道,在什么季节什么才是最好吃的,什么菜要去哪里吃,和谁一起吃才有意思。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即便是一个好厨子做出了一道无与伦比的好菜肴,如果没有一些匹配的餐具——比如各种精美的碟盘、碗盏、筷子、调羹来接住它,然后还得给它一个优雅舒适的环境,从墙上的字画,到背景的屏风,以及餐台、餐布、餐椅的格调,乃至香炉熏的什么香,几案上摆的什么花草,照明的烛台是什么式样,蜡烛的风格是否匹配,在尊前上菜的店小二穿着、举止、谈吐是否得体,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出了问题,都会让那道美味相应地黯然失色。看戏要独面,这明摆着是嫉妒他,把戏班子请到家里去唱了,人家有这个独面享受的实力,你就眼巴巴地酸去吧。其实,看戏这件事,跟吃饭一样,有时会带动之外的戏份。有个宁波来的娄老板,生意做得很大,在马家吃了一顿非常惬意的饭,兴致极高,就想点一出戏来看。马生隆果断地请来当地有名的越剧“的笃班”——其中有个名角叫崔巧儿,把个娄老板唱得是乐开了怀。一单大生意就这么成了,扩建马家在伙头巷开的“隆园”饭馆,由娄老板作为二股东来投资,老板还是马生隆来当。红利四六分成,隆园饭馆由此生意火爆,名气突突地上去,一度成为方圆几十里人气最旺的饭馆。
顺口溜的最后一句:女人要粉面。这话也酸溜溜的,古时社会,有点家底的女子出门,总要妆点、搽个粉的。马生隆娶老婆有点晚,跟菜肴一样,他爱挑剔。粉面算什么,他见得多。这一口,要心里喜欢,还真不容易。后来,他等到了,也是个角儿,当然不是那个崔巧儿,却是崔巧儿的亲妹妹,叫崔玉儿,唱的是滩簧戏,流行于常州无锡一带,也叫常锡文戏。她旺夫,给马生隆撑了很多台面,此是后话。
先要说的是,隆园饭馆扩建的事。原先,那是马生隆从父亲手里接过的一个小饭馆,蝇头小利的买卖。两间楼上楼下,厨子是本家的一个娘舅,几个伙计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马生隆接手后,把包括厨子在内的所有人都辞退了,宣布歇业半年。彼时老马喉咙口还有一口气,骂他脑子进水了,他不理。先把隔壁邹余妹的茶水店盘下来,打通,加高,也是楼上楼下。宁波娄老板投资的银子一直没到,他就借了钱庄张连法的高利贷,三分的利息呢。然后呢,人不见了,几个月后才回来,满满的一条大船,都是木箱子、纸箱子。那天的河埠上,围观的街坊很多。只知道那些个箱子很吃重,脚夫班的伙计都说要加工钱。只见那马生隆,跑前忙后,头发油腻腻,小脸有点白,人瘦了一壳。
后来人们就看到了,重新开张的隆园,把饭馆改成了新隆园菜馆。招牌是请苏州一个书画名家写的,一个字一两银子。这招牌一改,格局和味道,完全不一样了。
马家后人编撰的《马氏族谱》,对此事,是这样记载的:
光绪某年某月,先太祖父生隆公,字隐达,号毅轩。自小研习饮食文化而无意仕途。生性豪爽而广结善缘。三十而立,改良自家饭馆,将饭馆改为菜馆,一时革故鼎新,颇多周折。合股者宁波娄氏,因理念不合,中途撤资,分道扬镳。然生隆公依然独撑苦局,亏本经营。菜馆声名八方,食客蜂拥而至。菜馆终因负债甚巨、周转失灵而举步维艰…… 马生隆与宁波娄氏因合作不睦,分道扬镳,这并不见怪。生意场上,独吃一只鸡,一点事没有,分吃一头牛,却要打架斗殴,死去活来是常事。既然娄某人撤资滚蛋了,马生隆仍然“独撑苦局”,而且“菜馆声名八方,食客蜂拥而至”,怎么会亏本经营,且“负债甚巨”呢?
根据马家后人的说法,当时马生隆跟合伙的娄老板有个协议。就是菜馆一旦开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切都得听他的。娄老板可以派一个人在此监督,但不能插手事务,到月底分红,拿钱就是。
娄老板看上去有点大大咧咧,允诺得爽快,但他派来的管家老尤,却是个爱挑剔的角色。一支狼毫小楷很勤快,每天都要记很多账,展开来看,有些却是菜馆每天的鸡毛蒜皮。后来散伙,老尤一气之下走人,重要的细软都带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马虎,把这些“小账”都留下了。
字里行间,有着一个宁波小商人口无遮拦的不满与焦虑:
搞七捻三啊,娘希匹!原来厨房里各种厨具,基本可用,却被格只赤佬全部甩脱掉。白白三十两银子扔到河里厢。 光是炉子,就买了铁拖炉、拖炉、煤炉、水火炉、锡水火炉。还有炉子的通条,要买介多作啥?计有铁火筯、铁通条、粗通条、细通条、炉条,一共三十二根。
盛水或取水之器具:缸(其中分七石缸、太平缸、龙缸、水缸)、桶(又分提桶、矮桶)、瓢、罐、壶、斗、吊、铫,大小三十八只。
餐桌十八张,有八仙桌、四仙桌、大圆桌、中圆桌。与餐桌相配套的,是各种桌帏,也叫桌围。分别有青绢桌帏、红绢桌帏、红销金桌帏。
餐桌上的餐具和摆设,更是不得了。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徐风一级作家。有著述20部,500万字。作品被译介为英、法、荷、俄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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