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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妮弗·皮茨 | 国际法的普遍平等理想和帝国野心

法意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8-05-03 21:00

正文


图:瓦特尔画像

来源:writeopinions.com


法意导言

19世纪的经济与政治发展——工业化资本主义与欧洲宗主国控制的全球帝国——带来了现存的国际秩序。19世纪同样带来了一种普遍的误解,即“国际体系由形式上平等的主权国家组成”。这一误解始自19世纪初期,瓦特尔(Vattel)将国家视作平等的有道德的人,其后这一观念得到了广泛采纳和改进,尤其是在大英帝国当中。在国际关系领域,这一模式仍然塑造着对全球政治的各种分析,然而它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 分层形态的世界作为帝国主义的遗产始终存在。 皮茨(Pitts)指出,后殖民地研究和近期国际法学界作出的历史研究能为国际关系提供更符合逻辑和切中肯綮的理论支撑,有助于对现有的国际秩序进行进一步分析。


詹妮弗·皮茨( Jennifer Pitts) 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科学系教授,国际法史研究的新锐人物,她同时受邀为法意推出的“帝国与国际法译丛”的编委会成员。 其已有出版的中文译著为《转向帝国:英法帝国自由主义的兴起》,金毅、许鸿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国际法的普遍平等理想和帝国野心

作者/詹妮弗·皮兹

翻译/刘子琦


从二十世纪后半叶开始,国际关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越来越与其他关联学科如国际法、政治理论研究、政治思想史等相隔绝。国际关系研究一向建立在程式化的历史和根深蒂固的传统(现实主义,团结主义/多元主义,自由主义)之上,高度依赖几位学科奠基人的研究。在欧洲和英国学界,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所形容的国际关系与政治思想之间的“五十年裂痕”(fifty years’ rift)已经逐渐走向弥合,然而在美国,国际关系仍然是一门“置身事外”的学科。国际关系的研究者仍然不停地诉诸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格劳秀斯(Grotius)、霍布斯(Hobbes)、康德(Kant)等人的思想,为了所谓的“现实主义传统与自由主义传统”而争论不休。


在美国以外的地区,国际关系和国际法有走向交汇的趋势,虽然整体而言它们仍然是分离的。国际关系起源于国际法,且两门学科有许多共同之处,例如都将格劳秀斯和霍布斯视为“创始人”。在二十世纪初期,国际关系和国际法之间并没有如今这样明确的分野。后来两门学科逐渐分离,但是共同的发展历史使它们保留了很多相似的特征, 例如依赖程式化的历史叙事,认为帝国和帝国主义已成为过去式,对于本学科的研究无关紧要,而无视它们在构建种族等级结构中起到的作用。


然而这一时期,国际法的研究已经出现了历史性的转向,这一点值得国际关系学科借鉴。 以往的视角认为,国际法的发展史就是走向更理性和人性化的全球秩序的进程,在这个过程中法律起到了“温和的教化者”的作用。这种观点认为国际法仅仅是欧洲文明的成果,可以追溯到罗马法中的万民法(ius gentium),欧洲对于法治的推崇和小国间平等多样的外交关系使国际法成为可能。 以往的国际法研究者认为1648年(注: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署的年份)是现代国际秩序的起始,而现在这种“1648年迷思”(myth of 1648)在国际法领域已经逐渐被抛弃。但是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学者依旧秉持着这样的观点:国际社会由没有等级之别的主权国家组成,尽管实力有所差异,但在形式上完全平等。对此,塔拉克·巴卡维(Tarak Barkawi)指出: “国际关系学科缺少对帝国问题的研究,这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本质性的缺失”。威斯特伐利亚迷思带来的另一个误解是现有的国际秩序从早期欧洲国家之间的互动开始,逐渐向外扩张,最终随着殖民地独立而扩展到全球。


虽然国际关系和国际法学科之间有许多不同,但国际法的历史同样应当被视作国际关系的历史。本文旨在探讨全球秩序的等级化结构,以及19世纪的大英帝国在国际秩序形成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即使主要欧洲国家在19世纪纷纷成为了全球帝国,国际关系领域的研究者们依然将国际法和国际政治视为一个国际化的“社区”,参与其中的国家都是自由而平等的,而将欧洲政坛和帝国治下的落后地区截然分开。这种认知上的断裂对于现代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的研究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如果仍然抱守这种国家间形式平等的理念,就无法分析 现代国际社会中的一些重要问题,例如南北半球长期以来的发展不平衡,国家间的暴力扩散,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和环境恶化等。


图:大英帝国势力范围。来源:reddit.com


帝国世界中的国家模式:瓦特尔


国际社会的概念于17和18世纪成为学者的研究焦点。这一时期,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开始将欧洲视为一个“国家系统”(states-system),认为这是现代欧洲文明最大的成就之一。 但是即使许多欧洲国家在十八世纪扩张成为全球帝国,它们仍然认为欧洲内部是非帝国(non-imperial)的,只有在专制统治盛行的亚洲等地区才存在帝国。 这样一种观点在18世纪影响很大,而在19世纪成为主导:只有经济社会更为发达的欧洲才有能力制定规制国家间友好关系的法律规范,这样一套规范应当通行全球,因此把它强加于人也是正当的。这种观点的拥护者认为尊重个人是基督教文明特有的传统,对法治的推崇是罗马法的遗产,而欧洲特有的地理环境使得众多国家只能承认彼此间地位平等,这样才能友好共处。


孟德斯鸠(Montesquieu)对这种思潮影响重大。他认为,当世界其他地区还在专制暴政的帝国统治下挣扎的时候,欧洲已经孕育出了对内实行法治、对外奉行平等尊重政策的现代国家。专制国家是反政治(antipolitical)的,因为它们太单调了,在其组成部分当中看不到相互适应、克制、反抗和沟通的精神。专制政体的反政治性导致它们不能在互惠(mutuality)的基础上与其他国家来往,而这是欧洲外交和万国公法的特征。 孟德斯鸠认为亚洲的专制政体把所有外国人都看成蛮族,尤其是中国人,认为外国人低人一等。讽刺的是,欧洲人没有意识到这种文明-野蛮的划分同样存在于自己的头脑当中。欧洲的国家体系被视为反帝国(anti-imperial)的,保护了自由,而且能够借助万国公法和外交上的斡旋调整彼此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惯用的论调,强调欧洲是普世价值的唯一奉行者。


19世纪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分水岭,例如国际(international)这个词的使用(这个词是边沁在18世纪80年代自造的)。瓦特尔和边沁都有很多关于国际关系的著述,对现代国际关系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二者的思想理念非常不同,例如自然法在瓦特尔理论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边沁对于自然主义则抱着一种功利主义者固有的敌意。


瓦特尔对于国际关系思想最为突出的贡献就是他将国家视为有道德的人(moral persons)。 对他来说,国家就是由个人组成的共同体,人与人之间因道德而联系在一起,为了个人和集体的自我完善而共同努力。各国在法律上地位完全平等,无论其规模或实力有何差别。这种将国家视为共同体的理论保证了国家间法律地位的平等,使它们都能够参与到集体生活之中并避免外来者的干扰,因此成为一种很有吸引力的理论。 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抨击英国干涉印度内政、破坏国际法时引用了瓦特尔的理论。批评英国对华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人同样提到了瓦特尔,认为英国破坏了中国在国际法框架下的平等权利。 但是瓦特尔的平等主权国家体系并没有反映当时的真实状况,即欧洲列强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了具有等级之分的庞大帝国,宗主国是帝国的核心,而不仅是国际社会中平等的主权国家之一。


瓦特尔将国家视为有道德的人,并认为国际社会是一个平等的竞技场,描绘出了一副具有欺骗性的图景,几乎没有将等级制度和帝国的海外扩张纳入这个体系当中。这样的理念从瓦特尔的时代一直持续到今天。瓦特尔本人对于帝国的漠不关心可能源于他个人的经历,他是瑞士人,一个主要关注欧洲大陆国际政治的外交家。当时对于帝国的主要讨论集中在法国和英国,而瓦特尔的兴趣在于通过个人的理论研究构建一种普世化的国际法,和主要的帝国主义国家间仍有一定的距离。 无论原因如何,瓦特尔的理论影响深远,并成为了欧洲帝国向外扩张的主要理论支持之一。


瓦特尔很快成为了国际法领域的权威,尤其是在英国。约瑟夫·奇蒂(Joseph Chitty)是瓦特尔著作英文版的编辑,他在文本里加入了一些解释文字,使瓦特尔的思想更符合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扩张进程。 这个版本在英国引发了讨论,一直持续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瓦特尔的著作既被战争的拥护者也被反战者引用。支持战争的人指出,任何国家都应当参与到国际贸易当中,因此中国违反了公平原则。但是也有些人意识到瓦特尔的理论对己方不利,因此试图将中国从国际法的领域当中排除出去。


由于主战方试图用瓦特尔的理论为自己正名,他们掀起了一场把中国从国际社会中驱逐出去的运动。例如美国总统亚当斯就曾以国会议员的身份为战争辩护,宣称中国顽固地抗拒瓦特尔所构建的平等国家体系,拒绝加入国际社会的大家庭。他说中国延续着一套“粗暴和反社会”的政治制度,与作为欧洲国际法基础的国家平等概念水火不容。由此可见,亚当斯和孟德斯鸠的观点遥相呼应。他认为英国是在为互惠平等理念而斗争,而英国军队是为了解放他人而出征的。


反战的著述则坚持国际法应当适用于每一个国家,认为英国发动战争是滥用权力,并且违反了国际法。当林则徐受皇帝之命到广东开展禁烟时,他让手下人翻译了瓦特尔的几篇文章,其中提到国家有权根据自身的需要对贸易进行限制,并且没收违禁品。瓦特尔认为国家有权制定和变更贸易政策,而林则徐的禁烟令与之并不抵触。但是当中国和欧洲在这个问题上发生冲突时,欧洲人马上宣布瓦特尔的观点已经过时了。 当美国传教士马丁(W.A.P. Martin)想把国际法文本翻译成中文时,他先是考虑了瓦特尔,随后改变了主意,选择了亨利·惠顿(Henry Wheaton),惠顿认为国际法并不适用于所有国家,仅限于“欧洲的文明的信奉基督的人们”,而不适用于亚洲和非洲的异教国家。


鸦片战争是一个转折点,揭示出瓦特尔的普世理念与欧洲帝国的政治立场是多么不相吻合。在这些帝国眼中,国际法只适用于欧洲共同体内部,而中国等非欧洲国家并不是潜在的国际社会成员,而是要得到列强首肯才能进入这个等级秩序中的候补成员。19世纪后半叶,国际法的研究者开始意识到,国际法是为了适应现代欧洲国家追求文明和进步的需要而设计出来的一套特殊系统。国际法始终在为国际社会划定范围,设定一些进入国际社会的标准,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决定不同国家的地位,哪些可以被接纳,而哪些则不可以。瓦特尔的平等主权国家理论原本是普世的,却在19世纪的帝国殖民扩张过程中被曲解了。


图:描绘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画像。来源:wikiwand.com


边沁:帝国主义的全球结构


边沁可能是全球范围内唯一能与瓦特尔匹敌的政治思想家。18世纪80年代,边沁指出,全球和平的基础前提就是所有的国家都应当解放它们的殖民地。 边沁与瓦特尔不同,他把国际社会看成是帝国控制的领域,并认为帝国的野心和暴力是对国际和平的最大威胁。 边沁早期关于国际法的著作描述了国际政治是如何被殖民扩张所主宰的。殖民在边沁看来是一场“对全人类的战争”。他认为,殖民地是引发现代战争的主要原因。殖民地容易引起战争并不仅仅因为它们内部有很多冲突,而且因为离欧洲距离遥远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在边沁看来这是不稳定和侵略的根源。他试图将国际法法典化,这样就可以更好地平息冲突和减少不确定性,但是威胁国际和平安定的根本原因还是帝国。 边沁洞悉几大强国的帝国主义本质,这使得他能够看到一些在瓦特尔理论中模糊不清的东西:如果想要建立互惠平等的国家体系和国际法体系,就必须放弃帝国的野心。


当边沁在19世纪20年代重新开始编篡国际法的工作时,他的观点变得更加接近瓦特尔。在写给一位律师的信中,边沁接受了瓦特尔的一系列观点: 不同的国家必须平等对待彼此,尊重现行政体、宗教和其他风俗习惯,不仅要力求与其他国家和平共处,还要为了“共同的良好意愿”而努力。但是在这时,边沁开始将受国际法规制的国家限定在“文明国家”中,也就是信奉基督教的国家。 无论是对于瓦特尔还是边沁本人而言,这都是一个鲜明的理论转向。 这时的边沁放弃了终结帝国的想法,此外他也放弃了此前对于世界和平的定义,即所有殖民地的解放。取而代之的是任何国家都不得侵犯其他国家的殖民地。


这意味着边沁彻底改变了自己对于国际法和帝国的看法。 他不再视殖民地解放为通向全球和平的道路,而是接受了国际法共同体只限于基督教欧洲的观念。他认为,只要欧洲列强在殖民地的行为没有违反国际法,它们就可以发展成为全球帝国而不受制裁。 这种思想上的转变令人困惑,具体原因目前尚不清楚。但是无论如何,这种观念与当时欧洲的主流思想是一致的,也与19世纪30年代瓦特尔的原始著作被奇蒂重新修订相吻合。我们看到, 国际社会起初并不局限于欧洲,所有政治自治、可以被视为道德共同体的国家都是其中的成员。但是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国际社会被限定在欧洲的平等国家之间,它们具有双重身份:对于彼此而言是法律上的平等国家,同时又是控制着广大领土的帝国。在这种体系中,国际法仅仅约束欧洲国家间的关系,不能用来分析这些国家身为帝国的所作所为,也无法体现国际秩序的等级结构。



图:边沁画像。

来源:paintingandframe.com

结语

国际法的历史就是普世主义和等级制相互缠绕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以往的国际法是如何为这种等级制正名的,但是目前的国际法研究提供了更为公正和全面地分析这段历史的框架和思路。国际关系学科应当从中汲取灵感,而情境史(contextual history)的分析方法将会对国际关系学科大有助益。对当代的问题空间(problem-space)的深入理解可以帮助学者更好地理解过去发生的事件,通过这种对于历史的探寻和了解,国际关系学科中的理论和实证研究将做出更大的贡献。


编译文章

Jennifer Pitt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Critical History of International Law,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7 vol.31(3).

网络链接:

http://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0047117817726227?journalCode=ir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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