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易前,看他的文章已有数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和《华夏地理》杂志(美国《国家地理》中文版权合作方)上但凡有和巴蜀地区的石窟、考古相关的文章,几乎都是他写的。后来又读到他的专著,《空山——寂静中的巴蜀佛窟》,文字详实、细密、沉静,不抒情,不附议,如空山古佛。
想象中,萧易已经年近半百、略有考据癖,应该是个老学究吧?他常驻成都,对巴蜀地区的遗址了如指掌,一定也是四川人。
当我们也从北京退居到成都时,虽然和他在同一个城市,但因为心中忌惮“老学究”的厉色,一直不敢约见。直到今年年初,再次看到他的新作《知·道——石窟里的中国道教》,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见个面吧?但是那天来杜甫草堂赴约的,是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而且家住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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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圈成景点,也没有因为信奉而以敬畏的名义远之,这一片巴蜀地区的石窟,就在田间地头,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发现”这些的,并非年过半百的老学究,而是这位白面书生。
行李&萧易
1.烟火里的巴蜀佛窟
行李:《空山》和《知·道》两本书分别讲佛教石窟和道教石窟,看上去已经很像一个系列了,你是怎么进入石窟领域的?
萧易:2009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约我写四川安岳石窟的稿子,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佛教石窟。那之前知道北方的敦煌莫高窟、甘肃炳灵寺石窟、洛阳龙门石窟、大同云冈石窟,也知道它们的形态,但是到了安岳一看,和上面这些石窟完全不同:安岳石窟全都在荒野里,数量多,但是分布散,70多个石窟点,几乎遍布整个安岳,但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都很生活化。我们去卧佛沟的时候,看见一尊23米的卧佛,卧佛前是一片稻田,农民正在收割水稻,卧佛顶部是一个挡雨的平台,收割后的水稻,就直接放在这个平台上晾晒。
行李:这场景多动人,完全日常化。
萧易:对。卧佛对面有很多小石窟,老百姓就站在石窟边和你聊天。这些石窟没有被作为景点,就在老百姓家门口,或是田地里。有一个孔雀洞,供的是孔雀明王,我们去的时候,发现它在一户人家里,那户人家的房子是土改后分给他的,也把房子里的孔雀明王一同分了他,造像就在他家灶台边上,烧火做饭的时候,柴火的光会把孔雀明王的脸映红,很有烟火味。几年后,户主拆分了房子,孔雀明王才变成了石窟保护点。
行李:真是有意思呀!
萧易:过去石窟界有一句老话,“唐盛宋衰”,即佛教石窟到了唐末走向衰落,宋代已是日暮残阳,我这几年走完才发现,这句话也许只适合北方石窟,四川是中国石窟的大省(这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而且在宋代迎来了鼎盛,明清依旧绵绵不绝。
行李:你在书末附了一张“佛教石窟东传中国示意图”,感觉半壁江山都在四川。
萧易:相比其他省份,四川的石窟点和分布范围是中国最广的,不过之前很少有人知道,现在才陆续有了保护和调查,还没做完。安岳石窟目前还没有总目,也还有很多在荒山里。
行李:为什么四川会成为石窟大省?
萧易:这跟中国历史有关,早期的石窟主要在北方,安史之乱后,北方和中原陷入长期战乱,唐玄宗和唐僖宗两次逃往蜀地,也带来了大量官吏、商人、画家、诗人、僧人,甚至一些老百姓,自然会把中原地区流行的造像传统也一起带来,加上四川自古富庶,那时战火也还没有烧过来,石窟就在这里开始生根发芽。
行李:那不是应该集中在成都吗?为什么都在那么远的地方?
萧易:成都因为是平原,没有山,不便造像。石窟艺术是顺着两条蜀道进入四川的,一条是米仓道,一条是金牛道,所以四川最早的石窟,一个在广元,一个在巴中,广元是金牛道重镇,巴中是米仓道要塞。正因为是顺着蜀道进来的,所以四川石窟越往北年代越早,慢慢往南传播,再往安岳、大足方向去。
行李:安岳与大足相隔不远,为什么后来大足显盛,而安岳不为人所知?
萧易:它们不仅相隔不远,造像的主要年代也很接近,后来境况的差异,主要是因为大足石刻比安岳更成规模,大足石刻主要集中在宝顶山和北山。重庆担任陪都时,一批史学大师,像杨家骆、顾颉刚、马衡,也在重庆,他们听说大足有很多石窟,就带着一支15人的考察队去考察了,大足石刻从此知名,而安岳石窟,直到2009年《中国国家地理》报道之前,都还不太为人熟知。
行李:我看过那篇文章,印象很深,那些石窟留下的印象,和那本书的副标题很吻合:寂静中的巴蜀佛窟。
萧易:是,安岳石窟感觉非常好,在荒山里,还保留着过去的状态。很多石窟点都能看到老太太在烧香拜佛,她们的家离石窟只有几步路,会和你分享她们知道的石窟的各种故事,就像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其实四川这样的石窟点特别多,丹棱、夹江、绵阳、洪雅……都和安岳一样。
行李:跟人的生活完全交织在一起?
萧易:对,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丹棱县,在眉山市。那里有一个黄金村,村子里有一座郑山,山上有石包,旁边还有一座庙,庙里有几个老婆婆。石包上可以看到很多唐代的造像,大概有一两百龛,老婆婆们每天都在那里诵经、烧香,山上种了很多曼陀罗,夏天的时候全是野花,这些石窟就在野花之间。
郑山对面还有一座山,叫刘嘴,那里也有很多石包,石包上也全是唐代造像。山上也种了很多果树,可能在某一棵果树旁边,磊磊的果子就垂在佛像的脸上。
老百姓中有养蜂的,就会把蜂箱放在石窟里。另一边可能是种地的农夫,他家的地就在唐代石窟边,这块地可能已经种了好几十年,代代相传……丹棱县的石窟就是这种状态。
行李:这一段听起来真是美好而生动呀,四川人真是又实用又世俗,可是大俗之中有大雅。现在才能理解你之前为什么说和北方石窟的状态完全不通。
萧易:北方的石窟,开凿的原因都和皇室或官吏有关,到了四川,开始跟民间结合。在四川,你会发现一些小县城就有很多石窟遗址,像丹棱,一个很小的县城,但是有40-50处石窟遗址,不过每一处规模都不大,郑山和刘嘴是比较大的两处,还有一处龙鹄山,是道教遗址。四川很多这种小规模、小体量的石窟,但是跟老百姓的生活紧密联系,很多龛都是当时的普通阶层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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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巴蜀地区,尤其是属地,佛教石窟的状态,大多在寂静的深山里,虽然不曾显赫,但在民间兴起,在民间传承,完全融于老百姓的生活里,融于“烟熏火燎”里。
2. 石窟里的中国道
教
行李:你刚才讲丹棱县既有佛像石窟,也有道教石窟?
萧易:对,这是四川石窟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道教石窟之前一直不大提起,它们在外观上很难辨认,也没有形成完整的学科,并且数量比较少,很多荒野里的道教石窟常被当成佛教石窟,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很相像,但其实完全不同。
行李:是造像内容不一样?
萧易:对,早期的道教石窟,题材主要是“天尊说法图”“老君说法图”,之所以容易和佛教石窟混淆,是因为道教石窟最初就是模仿佛教石窟的。
道教本来推崇“道本无形”,一直宣称要把荣华富贵丢掉,到山里修行,但中国人是受不了这个苦的,佛教就没那么复杂,只要出点钱造尊像,就可以保佑你:生病就造药师佛,家里有人去世就造地藏……佛教有一个完整的体系,让世人用很少的代价解决各自的问题。佛教兴盛时,造像连崖成片,道教也会感到压力,为了争取信徒,在南北朝时就开始学习佛教造像了。
行李:那也够早了。
萧易:是,但道教一直没有自己的造像体系,很吃亏,如果没有专业知识,也很难分辨出来。早期的道教造像跟佛教造像很像,只是题材不一样,比如佛教最流行的布局是一佛二弟子二菩萨,道教是天尊或太上老君,旁边有两个女真人。女真人看上去和佛教里的菩萨很像,南北朝时有一篇佛教徒写的文章:《笑道论》,顾名思义,就是嘲笑道教的,说道教徒在门口造两个菩萨就说是真人,其实像佛教的菩萨。
行李:那你是怎么区分的?
萧易:除了上面说到的题材的差别,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中国人以前都要戴头冠,穿鞋,所以道教的天尊和太上老君头上有冠,脚底有鞋,而佛教既不戴冠,也不穿鞋。真人手中持有笏板,这是过去朝臣上朝时持的,也是道教造像最显著的标志。
行李:《知·道》这本书对中国的道教石窟做了系统的梳理,你第一次有意识地留意到道教石窟,是什么时候?
萧易:我去看大足石刻时,在石门山一个清代老院子里,看到了很精彩的造像。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院子里的青苔把路都铺满了,里面有佛教的阿弥陀佛、观音经变,也有道教的玉皇大帝、千里眼、顺风耳、天蓬元帅等,看到天蓬元帅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不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么?道教造像是否有自己的序列?
后来在各个地方看石窟的时候就会留意,恰好四川的很多佛教石窟里都夹着几尊道教石窟,慢慢发现,道教石窟的分布范围很窄,数目也少,不及佛教石窟的百分之一,但恰恰是这百分之一,构建了道教石窟的完整序列,从南北朝到隋唐宋元明清,脉络非常完整。单就四川而言,就能清晰看到这股脉络:隋代有绵阳的西山观、圣水寺,唐代有丹棱的龙鹄山,蒲江的飞仙阁、长秋山,明代有洪雅的苟王寨、安岳的老君岩,清代有巴中的朝阳洞……
行李:原来四川在石窟造像上这么完整、系统,《知·道》算是系统梳理道教石窟的第一本书吗?
萧易:之前肯定有很多学者研究过道教石窟,《知·道》应该说是从道教石窟来看中国历史文化的一本书,它不是纯粹讲道教石窟,我只是通过道教石窟告诉读者:中国的神灵,尤其是跟老百姓关系密切的这些神灵,是怎么出现的?道教在中国文化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道教石窟并不仅仅是考古遗址,我们生活里很多习惯都跟道教有关,像大年初五要接财神,四川人高考前要拜文昌,这种美好的愿望到现在还在流传,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是道教的影响。特别是明清以来,道教开始世俗化,直到现在都还影响着中国老百姓的信仰体系,很多庙里都要拜药王、慈航真人、关帝等等。宗教在中国人过去的生活里,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相信生死,相信善恶,相信轮回,是因为有宗教来规范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