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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子夜6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0-20 07:00

正文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


“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


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出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


“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是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花。”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有人捣蛋!”


“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

“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漏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什么?九号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


“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


“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

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省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


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混账东西!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有什么意见?你说!”

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


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


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的,

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么?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生吩咐罢。”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


“一致?向我来要钱是一致的,

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


“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


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落到正文:“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忿忿地说:“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宝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可是屠维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镇静地微笑。


“三先生骂我同钱葆生作对头,不错,

钱葆生是我的死对头。工会的饭,大家都应该吃,钱葆生想一个人独吞,我一定要反对!三先生既然不管工会里的牛斗马斗,只要早点解决工潮,那么为什么又要升赏薛宝珠呢?薛宝珠捣乱,背后有钱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扛,谁不知道!”


桂长林说了这么一大段,嘴边全是白沫,眼睛也红了。但他还算是客气。为的眼前这些人中间,只他自己是工会方面——吃工会的饭,其他各位全是吃吴荪甫的饭,自然不敢在屠维岳面前批评吴荪甫办的不对。


屠维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总是不说话。

莫干丞这时开口了:“三先生要怎样办,我们只好照办。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决工潮,怎么办呢?”


“这才是我们要商量的正经事!”

屠维岳发言了,他的机警的眼光看着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车。这两位也正在看着屠维岳,嘴边漾出微笑的影子。这两位算是屠维岳“执政”后新收的心腹。屠维岳把身子一挺,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声说:


“姚金凤和薛宝珠的事,往后再谈。

三先生向来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以担保一定不会吃亏。三先生说过,今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已答应。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还是要闹事。我们只好不客气对付她们!老李,这件事交给你。只要吓她们一下就行。——”


“交给我就是了!”稽查李麻子抢着说,两道浓眉毛一挺。他是洪门弟兄,他随时可以调动十来个弟兄出手打架。


“吓一下就行么?说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吓不倒的!”二号管车王金贞提出了消极的抗议。


李麻子大大不服气,睁圆了眼睛,正想说话,却被屠维岳拦住:“王金贞的话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机会把何秀妹扣住,轧住她去看戏!


此刻她出去吃中饭了,你马上就去办这件事,要做得手脚干净;你还没吃饭,账房里先拿十块钱去;办完了事,就请你弟兄们上馆子。——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钱葆生和薛宝珠两个家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处!”桂长林扁起了嘴唇,咕噜咕噜地说。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阿珍,你办的事后来怎样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凤是冤枉的。她们骂薛宝珠造谣,说她本来是资本家的走狗,她是使恶计。她们又说何秀妹她们想出风头,妒忌姚金凤。”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么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


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自然是你请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去。”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岳,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不相称的眼睛。


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么?”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他妈的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是么?”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么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么?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王金贞插进来说。


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着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么?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

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


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么似的说道:“咄,你这光棍!那么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么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么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么?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

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


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噹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


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

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


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


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


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画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


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


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


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


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

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


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


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


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


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


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


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画很值得注意。


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画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

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画仅仅乎是幻想么!


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画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


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不行的罢?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


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

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那些大计画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

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


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家。


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

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真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


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么?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么?……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又有杨格。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画。


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画怕是难免罢?那么,三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

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复。


几封完全属于事务上的信,都答复了;最后复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


写完后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林佩珊正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


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


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于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

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罢!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的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西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


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后冲得很干净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


当他走近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竹斋,怎样了?”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得很。

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的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


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画——也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第八章

公债库券的涨风下,压碎了许多盲目的投机者。那天吴荪甫在银行公会餐室中看见的三个人就是投机失败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间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将近五十岁的冯云卿,一交跌得厉害。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

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希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


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


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荡产,做了冯宅的佃户——实际就是奴隶,就是牛马了!


到齐卢战争那一年,冯云卿已经拥有二三千亩的田地,都是那样三亩五亩诈取巧夺来的,都是渗透了农民们的眼泪和血汗的。就是这样在成千成万贫农的枯骨上,冯云卿建筑起他的饱暖荒淫的生活!


齐卢战争时,几个积年老“乡绅”都躲到上海租界里了;孙传芳的军队过境,几乎没有“人”招待,是冯云卿挺身而出,伺候得异常周到,于是他就挤上了家乡的“政治舞台”,他的盘剥农民的“高利贷网”于是更快地发展,更加有力;


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产上又增加了千多亩。但此时他新纳的爱宠老九也就替他挥霍得可观。并且身边有了那样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姨太太,冯云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


所以最近内地土匪蜂起,农民骚动,冯云卿的胆大镇静,就远不如齐卢战争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现款都搜括拢来,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和农民,一半也为的依顺了姨太太的心愿。


现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钱。

虽说还有几千亩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这年头儿不比从前那样四六折租稳可以到手的了;带出来的现钱虽有七八万,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钱,那么冯云卿还不够资格;存银行生利罢,息金太薄。


连姨太太抽鸦片烟的费用也在内,冯云卿在上海公馆里每月将近一千元的开销,是很要费一番心思筹划的。幸而政府发行了多量的公债库券,并且“谢谢”连年不断的内战使得公债市场常有变化,


挟了七八万现款的冯云卿就此走进了公债市场,半年来总算得心应手,扯起利息来,二分半是有的。他几乎自命是“公债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头一交,跌得他发昏,疑心是做了一场梦!


交割下来他一算账,亏折得真不小呀!

五万保证金,一文不见回来,并且三天之内还得补出三万多,经纪人韩孟翔昨天已经来催索过了。冯云卿这天从上午十一点半起身后就把一个算盘打过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两点钟,他忘记了吃早饭,还是想不出办法;


尤其使他纳闷的,是想不通以后应该怎样去“做”公债。太阳光透过了那一排竹帘子,把厢房的前半间染上了黑白的条纹。稍微有点风,竹帘轻轻地摆动,那条纹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内的家具上动荡,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图案。


冯云卿坐在靠窗的红木方桌旁边,左手指间夹着一枝香烟,右手翻阅他的帐簿。光影的水浪纹在那账簿上一晃一晃的,似乎账簿上那些字都在那里跳舞了。


冯云卿忽然烦躁起来,右手将账簿一拍,就站起来,踱到厢房后半间朝外摆着的红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闭了眼睛,叹一口气。昨天他还是享福的有钱人,今天却变成了穷光蛋,而且反亏空了几万!是他自己的过失么?他抵死不承认的!——


“运气不好!”他又叹一口气,在肚子里说。

然而为什么二十多年来专走红运的他会忽然有此打击?冯云卿攒眉挤眼,总是不明白。蓦地有沉重的一声落在他头顶上的楼板,他全身一跳,慌慌张张坐了起来。接着就听得厢房后边女仆卧室里装的电铃叮令地响了足有三分钟。


一定是姨太太醒来在那里唤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来。这已是惯了的,冯云卿本来不以为意,但此时正因公债投机失败到破产的他,却突然满肚子的不舒服了。


并且他又心灵一动,仿佛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几分关系:几曾见戴了绿头巾的人会走好运的?冯云卿挪开脚步转一个身,几茎月牙须簌簌地抖动。他很想上楼去摆出点脸色来给姨太太看。


然而刚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来。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冯云卿咽下一口气,呆呆地看着炕榻后墙壁上挂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了瞑想。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


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


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


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么惶恐,故意再加一句:“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


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


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


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


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眼相看。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阴悒;


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眼见得已成泡影,

那么,这三天假期可怎么挨过去哟!难道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么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出一种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色!


电铃声叮令地响了;一,二,三。

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


“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仿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进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头来。


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

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交的朋友居然还是那么“心广体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轻声说: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么?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么?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么?”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


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


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


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抽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冯云卿顿一下,猛吸了几口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这些旧话谈它干么!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么?”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阳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


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


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


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


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抽了几口,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翻什么本?”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

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


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还是讲的做公债。”

“自然罗,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们去钻!”冯云卿说着又叹一口气,几乎掉下眼泪来。


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的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道:


“得!得!云卿!我看你是一个觔斗跌昏了去了!怎么你想不到呢?——正因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债里赚钱是讲究在一个‘做’字,并不在乎碰运气,所以我们要翻本也就很有几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拚他们不过,可不是么?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洞,探得了他们的秘密,老兄,你说还怕翻不过本来?”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请教这个狗洞怎样一种钻法?赵伯韬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这圈圈儿去,保管老赵跳不出!”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云卿睁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发怔。

他的眉毛还是皱着,他那灰白的脸上泛出浅浅一道红晕;他疑惑何慎庵那话有八分是开玩笑,他想来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来这件事一定连何慎庵也知道了。


可是他只得假装痴呆,懒洋洋地打算把话岔开:“啧,啧!好计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来。慎翁,事成以后,可得让我沾点光呀!”


“不是这么说。这件事,云翁,还得你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帮你筹划筹划。”何慎庵满脸正经地回答,嗓子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明白。


可是落在冯云卿的耳朵里,便和晴天的霹雳仿佛,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心头不知道是高兴呢,抑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跳得异常猛!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张笑嘻嘻的油光的圆脸。


他又看见这圆脸儿蓦地摇了几摇,张开大嘴巴将一条焦黄的舌尖一吐,又缩了进去,悄悄地又说出一篇话来:“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精,有过这么两句话:是宝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


他就爱玩个原生货。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饭店包月的房间,就专门办的这桩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顶花园巡阅,也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

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

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欢照片,那中间正有冯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让冯云卿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这个提议。


此时太阳光忽然躲起来了,厢房里便显得很阴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汩汩的自来水管放水的声音。从外边弄堂里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着叉烧包子,馄饨面。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


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

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转了口风:“慎庵,还是说正经话罢。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很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声大笑起来。

他看透了冯云卿说的全是反面话,他知道自己的条陈已经打动了这老头儿的心,不过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认罢了。他笑了一阵,就站起来拍着冯云卿的肩膀说:“老兄,不要客气,你比我还差多少么?你斟酌着办罢!回头再见。”


这里,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


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湿的眼前浮起来:那娇红的竟不是杜鹃,而是他女儿的笑靥,旁边高高耸立的,却是一缸的大元宝。


他轻轻吁一口气,急步回到厢房里,沉重地把身体落在沙发上。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


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龟!这还成话么?——何慎庵是存心来开你的玩笑呀!


大凡在官场中从前清混到民国的人,全是比狗还下作!你,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怎么听了老何的一篇混账话,就居然中心摇摇起来了呢?——正经还是从田地上想法!”


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一些,背梁脊儿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个怪东西又粘在他脑膜上不肯走:农民骚动,几千亩良田眼见得已经不能算是姓冯,却还得姓冯的完粮纳税。


他苦着脸摇一下头,站起来向身边四周围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还坐在舒服的厢房里,他隐隐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而且愈来愈近,愈加真切了!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乱想。有人把大门上的门环打得怪响。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踱出去,在门缝里一望,看明白确不是来追逼公债项下亏欠的韩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关系人,他的脸上方才回复了一点血色。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交。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交的同病相怜者的神色;使他纳罕的,是这位李壮飞的嘴角边也浮着扬扬的浅笑,同刚才何慎庵来时相仿。


冯云卿心里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悬念着这位做过“革命”县长的李壮飞敢是也有什么叫人摇惑不决而且发生苦闷的离奇的计策!上了几岁年纪的冯云卿现在觉得他的骇震迷惑的心灵不能再增加什么刺激了。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


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


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


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

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


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么滚上去干!


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么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


李壮飞早又抢着说:“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


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么,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


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


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是冷冷的回答。


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


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