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是因为地势的原因,下山村的气温较之市里低了好几度。坐在柴火堆旁,身前被火烤得暖洋洋的,背部却阴冷至极,得时不时便转个身烘烤一下背部,才不会让自己陷入冰火两重天的境地。
女友罗伊从外面推门进来,随着木门咯吱咯吱的声响,冷空气席卷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在罗伊进来后就迅速将门关紧,隔绝了那股冷空气。
罗伊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在我身边坐下:“我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冷呢,原来是要下雪了。”
我一愣:“下雪了吗?”
不待她回答,我已经从小木凳上起身,将那扇木门打开。藏了无数把冰刀子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割得我脸生疼,我却仿若未觉,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将整个身子暴露在外面。
果真是下雪了。我仰起头,白得发灰的天空飘飘扬扬落下豆子大小的雪花,碰触到地面,融化成水,在地面留下浅浅的一道水迹。
“你干什么呢?把门关上,冷死了。”罗伊不满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我猛然想起些什么,转身回到屋内,蹲在罗伊面前,猛眨着眼睛:“你饿不饿?我给你烤红薯和灰粽吃吧!”
罗伊只来得及“啊?”一声,我已经走到角落里,从竹筐里取出两个掌心大小的红薯。又走穿过正厅来到厨房,在门后挂着的一串灰粽里,取下两个,才回到有火堆的屋内。
“你怎么突然想吃烤红薯和这什么灰粽了?”
我用火钳在火堆里刨出一个坑,将红薯和灰粽丢进去:“因为我奶奶和我说,下雪天,红薯和灰粽更配。”
罗伊笑起来:“这什么奇怪的搭配?”
“相信我,很好吃的。”用火灰将红薯和灰粽掩埋好,伴随着树枝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童年的那些趣事一一浮现在眼前,我忍不住噗笑出声。
02
红薯,不用多说。灰粽却得好好介绍一下,灰粽是我这个地方的特色食物。将糯米和草木灰混合后,用油翻炒一段时间,然后用粽叶将糯米包成长条形,放在水里煮几个小时。熟透后捞起来,可以趁热吃,也可以放凉,等想吃的时候,采用煎炸烤等方法,将灰粽加热后再入食。
一甜一咸,一素一荤,这两种极端的食物搭配在一起,是我的最爱。
第一次吃,是在我刚到奶奶家的时候。
被丢到乡下的原因并无特殊,无非是因为父母工作太忙。抗议无效的我被我爸强制性打包带到了下山村,在吃过午饭后,果断抛弃我绝尘而去。我站在院门口,看着渐渐消失的车影,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
奶奶从屋里小跑出来,蹲在我面前,一边用一块靛蓝色格子的粗布手帕细细为我擦去眼泪,一边轻声哄着我:“小宝别哭了,奶奶给你烤红薯吃好不好?”
我在心里嘀咕:刚刚才吃完午饭,我哪里还吃得下?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吃粽子。”
“好,那我们烤粽子吃。”
我又反悔:“可是我也想吃红薯。”
“那我们两个都烤,慢慢吃。”
就这样,我被奶奶哄回了屋里。
回到屋里后,奶奶开始反悔了。和我说只烤一样行不行。我自是不行,张嘴又开始哭号起来,奶奶无奈,只能屈服了。
看着红薯和灰粽都被埋进火堆里,我这才歇停,安分的和奶奶坐在火堆旁的小木凳上,时不时抬头问奶奶,好了没有?不知道问了几遍,奶奶才将红薯和灰粽从火堆里翻出来。
奶奶捡起红薯,拍掉表面的灰,剥开皮,泛着热气的香味袭来。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从奶奶手里抢过红薯,吹也不吹一下,就上嘴咬,烫得我哇哇叫也舍不得吐出来。
好不容易吞下一口红薯,我又开始催奶奶剥灰粽。奶奶刚想劝我,我一瘪嘴,她就不说话了。
最后,我一手拿着红薯,一手拿着灰粽;吃一口红薯,咬一口灰粽;嘴里一会儿泛着香甜的气息,一会儿被灰粽的清香充斥口腔。
不过,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一同吃过这两种食物了。每次闹着想吃,都会被爷爷呵斥住,或是被奶奶用各种方法哄骗住,等再想起来时,往往已是深夜,渐渐坠入梦境之时。
直到那次初雪,我才得偿所愿。
南方湿冷少雪,那次竟意外地从早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不多时,树丫上就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地积雪。
从未见过这么大雪的我,撒开脚丫子就和小伙伴一起在雪地里玩耍起来。或堆雪人,或打雪仗,或整个人躺在雪地上,沾湿一身衣,却满不在乎,只哈哈大笑。
许是乐极生悲,很快我就在打闹时被人撞到,摔在雪地里。好巧不巧,恰恰撞在一块尖锐的小石头上,瞬间脑门就擦破了皮,渗出了血。
在卫生所擦了药后,我牵着奶奶的手,脚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
“奶奶,我想吃红薯和灰粽。”
奶奶连连说好。
03
罗伊轻拍我肩膀,取笑我:“什么下雪天,红薯和灰粽更配,我看应该是,我哭了,要红薯和灰粽来哄。”
我摸着鼻子傻笑,没说话。
罗伊又说:“你奶奶对你好像很好啊?”
我点点头:“嗯,超级好。”
在适应了乡村生活后,我彻底解放了天性,撒开了玩儿,天天放学后就跟着小伙伴在田野上玩耍,直到天已经黑透了才慢慢回家,那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最初爷爷奶奶还会等我回家了再动筷,后来发现我玩嗨了会忘记回家,就直接不管我了,到点了就吃饭,吃完就收碗。
于是等我回到家时,迎接我的并不是热腾腾的饭菜,而是爷爷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和恨铁不成钢地责骂:“你看看你,这都几点?怎么玩起来就不知道回家吃饭呢?那干脆饿着吧,别吃了。”
我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奶奶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有什么话都等孩子吃饱饭再说。”蹲下身问我:“小宝啊,饿坏了吧?想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
这时我会先瞥一眼爷爷,看看他的眼神再行事,不过那时候爷爷一般是不看我的,撇过头看着其他地方。在心里思量几下,得出爷爷是默许我去吃饭的意思后,才小声地和奶奶说出自己想吃的东西。
奶奶会做的菜式并不多,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样,吃多了也就腻了。
有一次我耍脾气,抱怨说怎么都是这些菜。奶奶腆着笑,安抚我说:“小宝对不起啊,奶奶会做的菜太少了,今天先讲究着吃,回头奶奶去和其他婶姨学一点新的菜式做给小宝吃好不好?”
那之后,奶奶就真的去找其他婶姨学习做菜去了。每学会一道新菜式,就会做出来给我和爷爷品尝,然后问我们好不好吃。如果说好吃,那么她就会笑得跟朵花似的;如果说不好吃,那么她就会皱着眉和我道歉,说下次会继续加油的。
04
罗伊惊讶:“我天!你奶奶也太宠溺你了。而你居然还没有变成熊孩子,三观还挺正。”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差点就坏三观了。”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是城市还是乡下,学校门口的垃圾食品总是最多且最便宜的,其中占据大头的便是现在俗称的辣条。
童年时候的辣条很便宜,五毛一块就能得到一两包甚至更多的辣条。
但那时候的我,却没有一分零花钱。早餐一个红薯或鸡蛋,午餐和晚餐步行十多分钟就回到了奶奶家,推开门,热腾腾的家常小菜和奶奶的笑容迎接着我。平日里根本用不着花钱,我也不敢和他们说我想吃垃圾食品,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看着其他同学躲在课桌下偷偷摸摸地吃辣条,香味远远飘来,勾得我直吞口水。
后来有一天,我本打算出去玩,结果出了房间门却看见爷爷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将房间门关上了。出于好奇,我溜到了爷爷房间的窗户外面,透过贴满了报纸的窗户缝隙往里看,看见爷爷从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数额不整,一百五十,一块五块的都有。爷爷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将钱数清楚后,用一块红色的花布将钱包裹得严严实实地,放进了衣橱里。
将衣橱门关好后,爷爷还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在确定没人看见这一切后,才心满意足地出了房间。我蹲在窗户外面,心跳得很快。理智告诉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辣条的诱惑让我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冒着要是这事被发现,我很有可能会被打断腿的风险,我偷了两块钱。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偷钱时的细节。爷爷出了房间后,我听到他叫了我两声,我咬着牙没有回应,爷爷就以为我出去玩了。收拾了一下,爷爷出门去老友家里打牌了。
爷爷走后,我窜回屋内,整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也许是做贼心虚,在推开爷爷房门的时候,我的动作极为轻缓,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但木门不管动作怎么轻缓,都会发出些许声音,何况是用了许多年的木门。那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僵硬站在原地,直到声音消失在房梁上,才继续动作。
进个门就费了我好大的气力,在爷爷房间里靠墙缓了好久才继续我的偷盗大业。在爷爷家住久,心里对屋里各式物品的摆放都知晓了大概,我知道爷爷房间的衣橱里有一个木制的小盒子,表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只是上了一层红漆。因时间过久,漆皮都已经脱落得差不多,露出木头的颜色。
这个盒子爷爷奶奶一般是用于储放一些贵重物品,比如钱,所以这个盒子是可以上锁的。但老年人防盗意识不是很强,因此盒子并没有锁起来,我很轻易地就打开了盒子,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上方的包着钱财的花布。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猛然加速,颤着手将花布打开,第一次看到了巨款。
小孩子,心思说复杂也复杂,可以想到偷盗这种事情;说简单也简单,都已经实施盗窃行为了,却只拿了够买两包辣条的钱。
拿了两块钱后,我蹦着去找小伙伴,走了十多分钟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包辣条。我一包,他一包,一路吃着辣条唱着歌,感觉人生最惬意之事不过如此。
但回到爷爷家后,惬意就变成了惧意。
还没有进屋,就听到了爷爷用拐杖猛敲地面,怒火冲天的声音:“这小兔崽子回来看我不打死他!小小年纪就学会偷东西了,长大以后还了得?!”
我抬脚进屋的动作一顿,心一下子慌了,惨了惨了,不会是事情败露了吧?
一踏进屋子,就被爷爷叫了过去。
“说,你今天是不是进我房间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这个表现却让爷爷确认了我今天进了他房间的事实。拐杖敲在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好啊你,都学会偷东西了,我李家人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败类!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爷爷双手举起拐杖。
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打什么打?钱是我给小宝的。”奶奶的话让我和爷爷一同愣住。
“你胡说什么呢?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没有进屋吗?”
“我进了,只是我刚刚忘记了。”
奶奶很瘦小,比起11岁的我也只高了一个头。但就是这么瘦小的身子,却护住了小小的我。
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爷爷自然也能想明白。他手中的拐杖直敲地面,气得肝疼,却拿躲在奶奶身后的我毫无办法。
05
罗伊斜睨着我:“偷东西……看来我得重新审视一下你的三观了。”
我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不用审视,绝对正直。因为爷爷将这事告诉了我爸,我爸把我狠抽了一顿,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来。并且那事之后我就被接回市里了。”
“那还好。”罗伊嘟囔了一句,又问:“那你回市里以后想不想你奶奶?”
“想啊, 做梦都想。刚回去的时候,天天给我奶奶打电话,不过家里买了电脑沉迷游戏以后就不怎么打了。两年后我奶奶就去世了。”
许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复,罗伊只尴尬地“哦”了一声便沉默了。
门外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听声音应该是我爸来了。我从火堆里刨出红薯,剥了皮递给罗伊:“吃吧,我去搬东西。晚上一起给爷爷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