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短篇《我们去找一盏灯》原载2007--5《收获》】
【续】
转眼间,我和晓芙的儿子都上了中学,我们搬进新房,晓芙上班天天有小车接送。在别人眼里,我们夫妻和睦,住房宽敞经济富裕,一切都很不错。事实证明,如烟对晓芙的看法很有道理,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作为妻子温柔体贴,作为职业女性是个地道的女强人。别看她一开始只是个小会计,结婚后事业蒸蒸日上,不久就擢升为财务总管,后来又被一家很著名的公司挖去委以重用。
事情总是相比较而言,晓芙的成功正好衬托出了我的失意。时至今日,她让人羡慕的丰厚年薪,比我这好不容易才评上副高职称的收入高出许多倍。过去这段岁月,这个家一直是阴盛阳衰,说句没面子的话,当年我评副教授已很吃力,这几年想申请正教授,一点眉目都没有。我始终摆脱不了那种挫折感,我知道这些年来,自己没干出什么成就,在一家很糟糕的大学当老师,教一门很不喜欢的课。我的运气太差,年轻时遇到机会,要先让给老同志,等自己也一把年纪,又说政策应该向年轻人倾斜。我并不太愿意与别人去争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严重的失眠困扰着我,整夜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只能是打一个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漫漫长夜,常常一点困意都没有。我不相信自己有病,不相信是得了医生所说的那种抑郁症,然而晓芙却当了真,医生和她私下谈过一次话,显然是把话说得严重了一些。她吓得连班都不敢去上,不管怎么说,晓芙还是个女人,无论事业多么成功,她毕竟是个女人。她说你这是怎么了,不要这么想不开好不好,她说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干吗非要去得到那些我们并不是真的需要的东西。说老实话,我并不太明白晓芙在说什么。她说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顾不上家,这个家全靠我这个男人在支撑。她说你千万不要去钻牛角尖,什么教授呀职称呀,根本别往心上去。
所有人都觉得我的心病是因为评不上教授,人们跟我谈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劝慰。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都说我现在的处境,如果换了别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满意。人必须知足,没必要硬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有什么不痛快你就说出来,千万不要硬憋在心里。晓芙的公司正在酝酿上市,这事一旦操作成功,经济效益将有质的飞跃。作为财务总监,作为公司的高管人员,晓芙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的健康状况已让她没办法安心工作,结果由她公司出面,出资雇了一个全职保姆,还专门为我找了个心理医生进行辅导治疗。她公司的领导更是亲自出面,宴请了我们学校的有关领导,希望在评定职称的关键时刻,能够有所照顾。
在医生看来,我的病很严重。晓芙惊恐万分,看着我一天天消瘦,整夜地不能睡觉,她甚至一度想到了辞职。我不愿意她为我的事操心,我说情况没那么严重,我说你们的破领导跑到我学校,跟我的领导一起喝酒,说好话开后门,这叫什么事。说着说着,我的情绪开始变坏,我说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想没想过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什么教授头衔,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突然暴跳如雷,把手中的茶杯扔向了电视屏幕。这是我结婚以后的第一次失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茶杯扔了出去。我说我立刻就去跟我们学校的领导谈话,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要当什么教授,我根本就不稀罕。说完这话,我竟然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我的反常把晓芙和儿子吓得够呛,他们打电话到急救中心,用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给我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最后又强迫住院接受治疗。
出院不久,正好赶上如烟回国探亲。这一次,她计划要待得时间长一些,因为在日本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打算回来买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晓芙觉得我病情既然已有起色,闲在家里难受,便让我陪如烟一起去看房子,这样既可以散心,为她的表姐当参谋,同时也让如烟好好地劝劝,开导开导我。那些天,去看了很多楼盘,如烟心猿意马没有任何主意,我对她应该购置什么样的房产也毫无看法,我们好像不是为了去买房,只是没完没了地参观。我们东走西奔,无论哪种套形的房子,如烟都是不置可否。她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抑郁症,每天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今天吃没吃药,当时我正在吃一种进口药,这是晓芙托人搞来的,她非要我吃,坚持认为服了那药病情就不会加重。
如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日本有很多人,也吃这药,日本人容易得抑郁症。
我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抑郁症。
如烟说你当然不是抑郁症,我不过是随口说说。
我并不相信那药有什么特殊疗效,纯粹是为了让晓芙放心,天天早晨当着她的面,我郑重其事地将药放进嘴里,然后趁她不注意,再偷偷吐出来。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会觉得我有抑郁症,晓芙这么认为,如烟也是这么认为。更可笑的是她们都觉得我有自杀倾向,想到这个,我有些失态地笑了起来,说听说日本人得了抑郁症,都喜欢跳富士山,如果我真得了抑郁症,就跑到日本去,爬到高高的富士山上,从上面往下跳。和晓芙一样,如烟被我这话吓得够呛,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她说你活得好好的,从哪冒出来这些怪念头。
与如烟一起去看房子,我的心情开始有所好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做工人的岁月。我问如烟还记不记得当年情景,人生如梦白驹过隙,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烟说她当然记得,事过境迁,她脑子再不好使,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忘了过去。如烟说她忘不了我当时傻乎乎的样子,天天晚上屁颠颠地送她,却连话也不敢与她说一句。她十分灿烂地笑起来,说你差不多那时候就已经得抑郁症了,那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内向。说完这话,她干脆格格格笑了。我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时候主要是你太傲气,你不跟我说话,我怎么敢随便开口。
我的话让如烟一时无话可说,她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很厉害,一直红到耳朵根。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正驶往一家新楼盘,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着如烟。突然间,我发现她苍老了许多,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岁月不饶人,我注意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虽然抹了很厚的粉,可是她显然已不再年轻。我的目光让她感到不自在,她说你怎么啦,干吗要这么看着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我们向那家待售的楼盘走去。我十分感慨,说如烟你知道不知道,当年你可是班上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如烟听了这话一怔,笑着说想不到你现在也脸皮厚了,也会说这种又时髦又混账的话。我说梦中情人这词听上去有些别扭,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转眼间已快到楼盘门口,售楼小姐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告诉如烟当年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都对她特别痴情。我告诉如烟,那时候我因为跟她分配到一个厂,很多同学都很嫉妒。我口无遮拦地说着,把迎面过来的售楼小姐都弄傻了。接下来,我有些控制不住,根本不考虑时间地点,不停地对如烟说,售楼小姐开始介绍楼盘,我仍然在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为了让如烟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打电话召集了好几位同学,都是如烟当年的粉丝。老同学聚会是如今最流行的事,听说可以见到多年没有消息的如烟,他们二话不说纷纷赶了过来。一共是八个人,并没有太多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一再提到过去的日子,来了就是喝酒,没多久已喝了两瓶多白酒。最初有些拘谨的是如烟,不停地抽着烟,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一支接着一支。烟雾在她面前缭绕,大家东扯西拉,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不管能喝不能喝,一个个都玩命灌酒,渐渐地,如烟开始不再矜持,也充满豪气地喝起酒来,并且立刻说起了酒话。她说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在一起喝酒,中国人就喜欢这么喝酒,聚在一起,除了喝还是喝。她说你们和日本男人不一样,日本男人酒喝多了,喜欢没完没了说话,还乱唱,你们呢,就知道喝酒,连话都不肯说。
有一阵,如烟不停地提到日本男人,动不动就是日本男人怎么样。我说如烟你干吗老拿日本男人跟我们比呢。我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大家都说是呀,如烟你可真有点糊涂,我们怎么能和日本男人相比。如烟说日本男人怎么了,日本男人难道不是男人。显然是酒喝多了,她说着说着,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这实在是出乎大家意外,我们的话让她非常不高兴。如烟变得很恼火,说你们和日本男人相比,是还差那么一点,直说了吧,你们就是不如日本男人。她近乎挑衅地说,你们几个还有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好了,我不会在乎的。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不错,我是挣了一点钱,你们也知道我是怎么挣的这钱,钱不是坏东西,是人都得去挣这玩意。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结局,都说如烟你今天喝高了,大家都喝高了,喝醉了。如烟冷笑了一会,说用不着拿这种话安慰人,我可没醉,今天谁都没醉,都清醒着呢,别揣着清醒跟我装糊涂。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个个有老婆有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有话都不敢说,要藏着掖着,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这番话,如烟扭头就要走,我站起来想送她,她把我推倒在了座位上,说对不起,今天我失态了,吓着你们了,我谁也不要你们送,继续喝你们的酒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结果如烟真的走了,我们呢,傻了好一会,又要了一瓶白酒,继续喝。
就在那天晚上,酒气熏天地回到家里,我正式跟晓芙提出了离婚。晓芙仿佛早有预感,她不动声色地说,离婚以后,你又有什么打算。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和如烟一起生活。听了这话,在第一时间里,晓芙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把正在做功课的儿子叫到面前,问他如烟阿姨这个人怎么样。儿子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自己,不耐烦地看看他妈,又看看我。晓芙笑着说你爸看上如烟阿姨了,他要和她在一起,儿子,你觉得这事怎么样?儿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你干吗急着跟儿子说呢,他正在准备中考,不要影响他的功课。
晓芙冷笑说:“你还在乎会影响儿子的功课?”
这一夜,自然是没办法再睡觉。这一夜,自然是要有些事情。晓芙终于爆发了,她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平时生活中,她一向是很要强的,已经习惯了我的唯唯诺诺。一个要强的女人,怎么能容忍老公做出这样出格的事。现在,她根本不想再听我解释,只是一个劲地要我老老实实承认,承认与如烟早就有过那种事。她说我真是太傻了,我怎么会那么傻,为什么一点没往这上面想呢。她说自己的工作压力那么大,总觉得对我关心不够,这些日子又一直在为我的身体着急,真以为我是得了什么重病,怕我想不开寻短见,怕我这样怕我那样,现在想想,其实她早应该明白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完全可以想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如烟,像如烟那样的女人,不知道和多少男人交往过,床上的功夫一定不错,男人当然是喜欢那样的女人,要不然我绝对不会迷恋上她。晓芙说,如烟有什么好,不就是会讨你们男人喜欢吗。
虽然已是半夜,晓芙非常愤怒地拨通了如烟的电话,这两人很快就在电话里大吵起来。因为是打电话,我听不见如烟说什么,只看见晓芙很激动,对着电话一阵阵咆哮。晓芙泪流满面,如烟一定也哭了,我听见晓芙一遍遍地在说,你伤心什么,你有什么可伤心的,真正感到悲伤的应该是我,是我。晓芙说你把我老公的心都给勾去了,我就说你勾引我老公了,怎么样,我就这么说了,我就说你不要脸,下流,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很显然,如烟想对晓芙解释,可是晓芙过于激动,根本就不想听她说什么。
她们就这样在电话里大吵,大喊大叫,深更半夜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终于大家都有些累了。到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一直是晓芙在听,如烟在说,显然如烟在向她解释什么。再后来,晓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为止,既然你矢口抵赖,明天你过来,我们三碰头六对面,当面把话说说清楚。然后晓芙把电话挂了,木桩似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我说:“你干吗要把如烟叫过来?”
晓芙说:“我当然要叫她过来对质。”
晓芙说:“你们两个真是要想好,我也不拦着你,我绝不会拦你。”
第二天,如烟没有过来。晓芙打电话过去催,如烟听见是晓芙的声音,立刻把电话挂了。晓芙似乎早有预感,说就知道她不敢过来,她没这个胆子。又过了两天,如烟突然去了日本,在机场,她给晓芙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这一次去了,再也不准备回来。她说人在日本,有时还会想到回国,可是每次回家乡,都会让人彻底绝望,让人毫无留恋。晓芙说你心里没鬼,干吗要逃跑呢。
我和晓芙经过协商,解除了法定的婚姻关系。我们决定再买一套房子,新房子到手之前,大家仍然同居,仍然睡在同一张床上。晓芙的公司上市已到最后冲刺阶段,从表面上看,她的精力好像都用在了公务上,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毕竟我们夫妻一场,我知道她心里充满怨恨,我知道她非常失望。我开始相信自己真得过抑郁症,一个人有没有得病,也许非要等症状完全消失了才会知道。经历了这场风波,我严重的失眠问题竟然奇迹般彻底解决了,过去,整夜地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没用,现在,只要脑袋一挨上枕头,立刻鼾声惊天动地。
有一天天快亮,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出走了,到了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在梦中,我和一个养蜂人在一起。那养蜂人就是我,我就是养蜂人,我们与世隔绝,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无缘无故地,养蜂人忽然有了手机,不但有了这个最新款的手机,还有如烟和晓芙的号码,他拨通了她们的电话,很神秘兮兮地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养蜂人又用同样的神秘跟我说话,说很快就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你,你猜猜看,她会是谁,她应该是谁。那时候,我正埋头搬块大石头,我们的房门一次次被狂风吹上,我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找块石头将门抵住。养蜂人说,等一会再搬弄那石头好不好,你快看谁来了,你看那女人是谁。我抬起头,不远处竟然是如烟和晓芙,她们风尘仆仆来自不同方向,很显然,得到了我的消息,她们立刻马不停蹄赶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