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新闻是人,新闻学是人学》。在这个算法和人工智能开始主宰新闻业的时代,我想讨论一下新闻与人本问题。
各位,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说过媒体是人的延伸,这一点早已经得到切实的印证。我在2001年的时候写过一个补充意见:媒介是人,网络时代的主要媒介物是人。我提到互联网时代的媒体必然是“泛媒体”,今天的“万物皆媒”算是它的回响;还有一个词,叫做“弥漫的传播”,预言未来的信息传播将打破物理边界,会像空气一样气态分布,弥漫在我们周围。今天我们在讨论新闻专业主义的时候,有人不断讲到新闻业的“液态化”,看来,作者认为这些传媒液体现在还没有达到无所不在的气态化,但是我想,也已不远了吧?
提及这些概念,是因为传媒技术作为一种统治级的力量已经登基,一如当年所预言;同时,在新闻传播场域中,也涌现了一系列需要我们给出哲学判断的新问题,包括人和物、社会权利和媒体权力、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以及这些二元对立对新闻生态的冲击。
《人类简史》(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的作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有一个断言,说人工智能留给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这里,我也想说,在机器崛起的时候,人不必拒绝媒体的技术化,但在哲学观念上,必须在历史开启时就准备好清醒、无畏的批判精神。目睹着机器人新闻生产的崛起,传统新闻业的衰亡和新闻公共价值的式微,我要开宗明义地指出:今天,新闻价值向人本主义的转向,或许已是新闻学保持主体性的唯一可能。这种转向包括以下意涵:新闻的本质是人;它应该报道人,并以人性来报道;新闻必须基于事实报道来关怀人,新闻报道事实及人,其目的是要帮助人了解世界及理想化的生存;职业新闻的一切努力,都是要使新闻和媒体回到人。鲍曼(Zygmunt Bauman)在《流动的现代性》里面讲到,现代性不再是已知的和不证自明的了。他引用巴黎大学经济学家科恩(Daniel Cohen)的话说,福特或雷诺公司的员工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将终生工作在这里;而微软公司的员工不知道,他们明天会在哪里。
其实,我们在看待当代新闻传媒的时候,也有类似感受,新闻业那些坚固的东西确实正在烟消云散。当人们讲到新闻共同体和记者身份的液化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被迫接受一个根本性的命题:我们的人类社会现在是基于泛传播而存在的,并且很可能将为媒介技术所代表的物的力量所左右,包括机器、算法和数据。
以下就是那些烟消云散的事件给我们提出的严峻挑战:其一,新闻衰亡而信息崛起;其二,事实变异而后真相崛起;其三,人在退缩而物在崛起;其四,哲学理性退缩而数字逻辑崛起。
在最近的二三十年间,这个世界的主要变化之一就是媒介社会的日渐物化,大众传媒原本是人操控的工具,但是今天却在操控人,用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的观点,这是精神深处的“异化”。在这异化的过程当中,媒介成为宰治的力量,成为控制和左右人类社会的结构性的力量。今天我们思考人的时候,会不断发现我们自己逐步成为媒介的一个附属物。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人使得媒介气化了,但实际上,人也被媒介所蒸发,成为弥漫传播的一部分。在媒介融合时代,最深刻的融合,不是融合媒介而是融合人。人被媒介交融后,人和社会的信息场域都弥漫而成媒介权力的一部分。在其间,清清楚楚地所体现的,恰是物的宰治的力量。
文艺复兴以来,我们经历了从神本、物本到人本的转变。启蒙时代以后,原本由人本主义所倡导的理性主义,戏剧性地被“经验主义的理性”所取代了。当年笼罩整个欧洲学术界上空的哲学理性,曾经认为由人的思辨、人性和逻辑而主宰的理性才是真正的理性。但是今天我们在谈到理性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是指向经验哲学,指向实证主义,甚至直接指向数据生产和人工智能。
我想说,在面对一个“机器新娘”的粉墨登场时,我们不应一味报之以鲜花和掌声,而要同时充满了警惕。麦克卢汉在《机械新娘》中所表达的观点,或可翻译成两句鲁迅式的断言——鲁迅先生说过:“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我以为,今天的新闻拜物论教徒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做稳了机器的,还有一种是想做机器而不得的。
“机器”虽好,却不应使我们在人性和信念上输诚。今天,我们遭遇报纸消亡论和传统新闻业的溃败,遭遇新闻价值的流逝,和“10万+”这种庸众势力对新媒介的绑架,我们正处于心与物二元对立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们不必以唯心看世界,但也务必要警惕机器至上的观念。我们可以借重人工智能和数理逻辑实现人本的观念,而不能以此作为对哲学理性的否定。柏拉图认为,理性是灵魂中的最高部分,逻辑力量是灵魂的最高属性。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哲学,被认为是集古希腊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之大成,黑格尔评价他是一个“有思想的经验主义者”。这里,无论是思想、灵魂还是逻辑,都属于人特有的高贵理性,至少目前来看,它们还完全不能拜托给机器智能和算法逻辑。
各位,我们这些学者此时此刻还留在这个会场上,很显然,不应该是为了迎合技术和工具的威权,而应该是要发挥我们作为人的潜力,以人的思辨和纯粹理性的精神来开启新闻传播学的反思。既然是谈新闻的人本主义,不可避免地要谈人本主义本身。我们汉语里的“人本主义”“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都对应着西方的humanism,不同的理论叙事因为语境的不同,用词的侧重点可能略有差异。“人文主义”一词更强调以人文知识涵化人性,“人道主义”更强调尊重人的愿望、尊严、自由和自我实现,而“人本主义”则广泛涉及到人的生物性、社会性和精神领域。今天,我们谈新闻学的人本转向,显然与这三层意涵都有所对应。从心与物的对立关系来说,“人道主义”最为接近;从以人为本的哲学视角看,“人本主义” 所展现的语境更为完整。自然,在日常话语中,“人文”这个词,我们用的更多一些,特别是在文化教育层面谈“人文关怀”时。
文艺复兴以来,在以人为本的思想下,人的经验、人的理性、人的价值和人的尊严,都成为了对神学的反抗。但是启蒙时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和物质文明的发达,人的本体价值渐渐被机器的价值、被数字的价值所变相否定了。今天,这种场景似乎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时刻,各位可以看到,不远之处就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向我们逼近,那就是赛伯格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