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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南才让:野色|新刊预览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12 08:30

主要观点总结

文章叙述了索南才让的小说创作历程及其中篇小说《野色失痕》的内容。文中描述了作者从放牧写作开始,逐渐探索文学世界的过程,以及他的一部作品《野色》中对牧民生活的描绘。文章还涵盖了作者观察牛群生活以及一条初生牛犊的成长经历,并对其进行了深入分析。最后,提到了作者的创作风格和获奖情况。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索南才让的写作经历

作者从放牧生活开始,逐渐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学习和成长。

关键观点2: 《野色失痕》的概述

介绍了索南才让的小说《野色失痕》,并分析了小说中牛群生活及一条初生牛犊的成长经历和象征意义。

关键观点3: 作者的创作风格及获奖情况

作者以细腻、深入人心的笔触描绘了牧民生活,作品受到读者和评委的好评,获得了多个文学奖项。


正文

导读

九年前,索南才让一边放牧,一边写作他人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野色失痕》。 牛羊陪伴着他,它们不懂什么是文学,但却被索南才让留在了文学中。 《野色》是《野色失痕》的重写版,但也可以说,《野色》已是一部全新的作品。 起初,只是想做一些修改和完善,一旦动笔,小说有了生命,与作家开始了博弈,它有自己的打算,每一句都朝新的道路走去。 索南才让说: “完整的故事开始出现一条条裂缝,这些裂缝吸进来更多的空气和其他东西,使这个故事的走向更加复杂而微妙。 ”于是我们看到《野色失痕》变成了如今的《野色》——

牧民们赶着牛羊向另一片草场转移,一头母牛产犊时大出血,生下了小牛之后,被它的主人那仁抛弃。那仁看着出生即失去母亲的小牛那双像人一样的眼睛,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妖”。小妖因母亲被抛弃而憎恨主人那仁,那仁因为小妖的桀骜而对它既厌恶又有隐隐的惧怕。小妖逐渐长大,也逐渐完全丧失了牛的语言,它用人的语言思考,在山中草场辗转的过程中,学问不断增长,疑问也越来越多。它远离同类,也无法对人类产生认同,它感到自己如此孤独,但它心中有爱,当它看到那仁和那个远方牧场的姑娘,自然也能辨别出人类中爱情的模样……

愚人与智牛,欲望与超脱,在没有高楼马路的草原上,在长生天和悠悠白云之下,生命呈现更猛烈的对抗,也呈现更纯粹的真相。

野色(节选)

文|索南才让

——献给心中有草原的人

第一章

牛群收拢成团,我和旭尔干盘膝坐下。春天的草地干燥,新生的青草锋锐如针扎屁股,旭尔干点上一根烟。他一天抽两包烟,因为费钱,时不时也用散称烟草应付应付。但这种烟难以下嘴,吸完后身上都有股焦臭味,难以祛除。我刚学着抽烟那阵子,有时候偷不到烟,便用野兔的粪粒和干草屑混合揉碎,做成卷烟。那不是烟,但吞吐烟雾的飘然与胸腔中的刺痛总会带来异样的满足。我可以肯定旭尔干也做过类似的浑事,他以前更穷,连散称的烟草都抽不起。旭尔干没给我让烟,他抠门已成习惯,我也不在意。我们各抽各的。
我说起心事。我有个调教小驮牛的任务。
“要不还是算了,转场的时候调教驮牛不是一个好办法,我怕弄坏东西。”
旭尔干吸完最后一口,枯木似的拇指摁灭烟头,长瘦着脸,瞥我一眼,说:“可以,你说行,就行。”
牛群晃晃悠悠走在前面,摆动着硕大的头颅和身躯,配合着笨重的步伐,不急不缓。旭尔干埋头跟着,我们走向深深的沟渠,牛群正从一处经久踩踏而形成的豁口攀上另一边的草地。我站他后面。
“我担心明天牧道里畜群太多,我们挤在当中,没有更多精力去应付突发情况,我觉得不划算。”
旭尔干在最后一头母牛股沟间踢上一脚,愣了愣。他将大头皮鞋上的泥巴在溪水里冲洗干净,在草丛里蹭了蹭,说:“可以。当然。这个你说了算。你怎么做我都不管。”
“我想我会把它们调教成最好用的驮牛,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他说:“是吗?”
“我会在它们中挑一头当骑牛。”
他说:“是吗。”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但我还是生气。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叫我不爽。他以前不这样。早在十多年前,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性格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颇有涵养。这种教养源自他学医和当放映员的经历。他从十岁开始跟着一个赤脚医生学医。那位赤脚医生是祖父的朋友,受到祖父嘱托,对旭尔干管教得十分严格,近乎有些变态。据说,那时候——可怜的旭尔干那五年难以磨灭的经历——名叫达瓦的赤脚医生要求旭尔干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到外面——无论天气有多冷——背诵中医、蒙医、藏医药典。那是上千万字的医药词典,达瓦要求他十年内熟悉到胸有成竹、运用自如。如果他做到了,那将会有另一番天地。可惜他做不到,这太难了,他连一半都没有背会,他不但没有做到,而且还因为这点压力而开始酗酒。他每天晚上偷偷地喝一瓶酒以缓解郁闷,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才被达瓦发现。他很丢脸地结束了这段学医的经历,灰溜溜回家来了。他那会儿才刚刚十八岁,就已经表现出扶不起来的样子,让祖父伤透了心,让祖母哭坏了眼睛。接下来,我觉得,祖父做的最失策的一个决定,就是让他去当放映员。那时候,祖父是村里的生产队大队长,有点权力,他找到机会,让小儿子成为电影放映员。那是八几年的时候,电影放映员是一个吃香喝辣的职业。主要工作就是驾着马车,装着放电影的设备走乡串村,给啥也不知道的牧民们放电影看。放映队到哪个村里,哪个村就像过节过年一样欢乐。不,比过年欢乐,毕竟过年也是一个难关,需要花钱,但看电影不需要花钱,而且是每天晚上放映三部电影,连着三四天十几部电影,都是免费看,不要钱。所以,放电影的人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款待。小旭尔干如鱼得水,把酒喝美了。他也是在这段时期认识了未来的妻子周姆,他们很快结婚。而旭尔干性情大变,正是婚后开始的。关于他结婚到离婚这短短三年的经历,我无从得知,家里人讳莫如深,他本人更是只字不提,甚至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这些年来,我的好奇心一直得不到满足,憋得难受。为了让自己好过,我就当他的人生中根本没有那三年时间,我不得不学习遗忘。但这是不成功的,时不时,我和他闹了矛盾,我看着他的脸,想象他懦弱得连提也不敢提的那段痛苦人生、他遭受的磨难,便一阵舒爽。所以我走在他后面,恶狠狠地盯着他。在我看来,像他这样的人,有如此报应,是早就注定了的。

营地上变得空荡荡,大毡包拆卸下来捆绑好了,只留下旭尔干住的小尖顶帆布帐篷。所有的东西——日常生活用品、衣物被褥——都已经捆绑严实排立在一起。三叉小铁炉支在帐篷门口,宝音放了一口深腰铝锅在上面,倒了水,正等着烧开。宝音在沸开了的水里下了六包“康师傅”方便面。红色的包装袋在她脚底下,风一带,飞走了。我赶紧追上去,一一捡回。我将塑料袋都丢进火里,拿警告的眼神狠狠瞪她,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明白我在这件事情上是较真的,但她装作不知道。面的味道糟糕极了,我埋怨说,这是她做得最难吃的一顿饭。然后就控制不住脾气,示威一样把碗重重地蹾在地上。宝音好像没听见,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大碗,她在我来回扫荡的目光中拾掇了碗筷,将舀了水的茶壶支在三叉炉上,然后钻到小帐篷里去整理睡铺了。我坐在那里,炉膛里的火照耀着我的脸,烘烤着我的身体,我似乎听得见骨头轻脆脆地响,仿佛瓷器被烤得裂碎了,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暴出灰败的原样。那根本不是骨头,是被燃烧过的枯草,只要轻轻一吹,就灰飞烟灭。
我们和衣躺在小帐篷里,只有四个小时休息时间。
夜幕沉沉,草原一片静朗。羊卧着,优哉游哉地反刍肚子里的草团,几头被拴住的牛吭着气,呆立着。炉中火苗忽闪,仿佛星星跌落其间。我转了身,闻到宝音身上特有的仿佛被烧焦了的青草一样的味道,头轻轻地顶着她柔软的背,她不安地动了动,嘟囔一句。
我睡得酣甜,醒来时,草原的黎明到处闪烁着动物瞳孔般的弱光,晚春的夜,空气是泉水,吸进肺里的每一口都带着丝丝缕缕柔腻腻的味道。吠声此起彼伏,这会儿就属它们最热闹了。
给八头大犍牛驮上十六捆驮子,花了三个小时。
凌晨四点,牛群和羊群及几匹马被赶到牧道中,几匹马在额间带白斑的黄骠老牡马的带领下,踏上了熟悉的旅程。我和旭尔干打着口哨,甩动着响鞭驱动牛群。我轻轻扯着马缰,歪歪地跨坐马鞍,跟着牛群。远处,那卡诺登山下几处暗红色的亮光,鬼火一样忽闪忽灭,那是同样转场的人家在忙碌。在我们牛群前面,与甘子河乡交界那一带,刚刚拐过小曲陇最后一个大折弯,便被前方那长长的、弱弱的、白色的、黄色的光线耀花了眼。这里是盖德日,三条牧道的交会处,眼下已经热闹非凡,一片拥挤杂乱的景象,到处是晃动的牲畜和骑马的牧人。
宝音在后面,隔着两三个畜群叫我——我们不知不觉被分割开了——但我没工夫理她,我正愁怎么应付尾随而来的一个庞大的牛群。这个牛群几乎就要冲散我的牛群了,但好像没人管理它们,所以它们才显得如此莽撞而野蛮。
宝音还在叫,我跟旭尔干打了招呼,掉转马头,跑向她和羊群那边。
“你再不来,我们的羊就要被这群畜生踩死了。”宝音怒冲冲地说。
“真倒霉,他们逼得这么紧想干什么?”
“让他们先过去。”
我们找了一处空间大一些的区域,堵截住羊群,让后面紧追不舍的又一个庞大牛群先过去。牛群在乱糟糟的声音中集体奔腾而来,然后气势逼人地冲过去。它们在黑暗中用火热的眼神打量我们,好似在研究两头即将被吞下的猎物。有两个人跟在牛群后面,我摸索了一番对方的模样——我相信对方也在这么干——但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看不清。于是我使劲抽抽鼻子,试图在空气里找到熟悉的气味,从而辨别出是谁。对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声地奉陪着我。宝音停了一会儿,去追赶羊群了。我们继续思索着、绞尽脑汁地想知道些什么。约莫几分钟,又一个畜群来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松口气。他们没有从我的身上找到能唤起他们记忆的气味,我也没找到。我们是陌生人。

第二章

那年初夏,在一个叫盖德日的地方,天气闷热难耐,大块的云朵呈黑色,阳光斜斜地从薄云间插穿而过,钢线一样砸在草地上。草地上尘土飞扬。
有一大群牛正在汹汹跋涉,我母亲就在其中。
我母亲走得越来越慢,痛苦愈来愈盛。她的两条后腿往外撇开,破开的羊水洒了一路。羊水之后开始流血,血起先是黑色的,而后变淡。血水接着羊水继续在路上洒,像是一条醒目的路标。
她用力把我往外挤。
她已经挤了几个小时,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出来。她挤得精疲力竭,快要死了。我在冥冥中感到了一股摧枯拉朽的悲伤把我包裹,我恐慌极了,于是便把头探破了温暖的窝,来到了炎烫似炉火的世界。贸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忐忑。我本来便不属于这里,我应该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在幽深的太空中一划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但我听见母亲那一声声催泪的呼喊,唤出了我本能的情感,是我的血脉咆哮着激发了我的力量,我出生了……
世界上没有一块土地是绝对柔软的。
在一处黑暗的空间里,我被吸引着往下掉,过了极长时间,我毫无征兆地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我晕了过去,又醒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起了对我来说有点沉重的头颅。我看到一张惊悚的大红脸横悬在眼前,一对蛤蟆似的眼睛瞪着,提醒我那是活着的东西。一个活着的东西,拿一双贪婪的目光瞅着我,我浑身毛发一瞬间竖立起来,尖叫起来。我母亲及时来护住我,粗糙又温暖的舌头抚慰了我恐惧的身心。我听见那张脸发出啧啧的怪声。然后他说:“我的乖乖,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看见地上浓密饱满的青草,绿茸茸淹没了我的脚,铺天盖地地远去,一眼看不到边儿。青草像以后我的同伴们簇拥着漂亮的小母牛一样,围绕着它们中间点点缀缀色彩缤纷的花朵,并使劲地往花朵身边挤去。更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缠绕在天边的黑影,那是一片群山。这个世界的尽头,是群山。

接着我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牛群,喘息在我左侧,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子。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几头大牛身上堆满了东西,看起来无精打采,好像背负着我看见和没看见的一切东西。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头毛发灰白的大个子牛正被一个人拽住,那人叫嚣着抽打他,那牛除了飞快地甩动尾巴和抽搐身子,什么也做不了。真惨!我预感到今后这一幕很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顿时一股刺痛流遍全身,灵魂极深之处发出呻吟。于是我牢牢记住了这个人。那一瞬间我想得太多太多,我脑袋痛。等我将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消化完成,并且强行接受后,终于长出一口气。
艰辛如同空气,普遍而无处不在。我气咻咻骂了几句,然后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原来是有着赤红大脸盘的那个男人,揪住我的两条后腿倒提着我,向牛群走去。我的脑袋在地上弹来弹去,痛得我死去活来。我母亲紧紧跟在后面,满脸焦急。他把我丢进了一头大黑牛背上的筐子里。筐子并不大,我头朝下折叠在里面,转不过身子,脖颈处一阵阵钻心地疼,呼吸都不顺畅了,两条后腿在筐子外面无助地摆动,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当我以为马上就要这样憋屈地死去时,他又把我提起来,将我的两条后腿和下半身装进筐子里,让我的头搭在筐沿上。他从裤腰上抽出一条长长的绳子,将筐口密密麻麻地缠绕住,然后走了。我从蜘蛛网一样的筐口看着他,觉得生而为人是多么洒脱、多么气势的一件事。他和另外一个人骑着马,赶动了牛群。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继续观察着路途上看见的一切,所见所闻大多数都牢牢刻印在了心里,就像那牛群似的群山,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红脸人和另一个人又喊又叫,他们手里的皮鞭胡乱飞舞毫无章法,他们还动不动从怀中摸出石头扔过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我所在的筐子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急啸而至的石头打中,我怎么躲都无济于事。有一次我甚至被打晕过去,但我一声不吭。我把这些都狠狠记住了。那个被红脸人叫作叔叔的人打得尤其狠,他手长脚长,力道又大又准,叫我防不胜防。
我们到达了一处升腾着热气的河边。烈日当空,炎热闷燥。牛群像集体得了哮喘病,在犹如蒸笼的雾气里苟延残喘。我母亲孤零零,还在很远的地方艰难追赶,我能想象她有多么焦急、多么惶恐,我恨不能立马到她身边去。为此我挣扎奋起,然而无济于事。为了母亲我还放下脸面,以萌萌的表情向他们求情,以期得到帮助,不过是我妄想。我伤心地哭起来,泪水流了很多,打湿了身下的筐子,裹着灰色牛皮的筐口在泪水浸透下散发出的银光,把我笼在其中。红脸人和他叔叔将体格最小的那头牛身上的东西重新捆绑了一番,继续赶路了。前面是一段既长又难以分辨的草地,若不看远处一些便于识别的参照物,还以为时光停留在原地了。道路两边的铁丝网也格外相似,我一路辨认,没弄清个大概。我用这种方式来暂时忘记对母亲的思念和担忧,但我一路看着铁丝网,心里从头到尾都挂念她,我感觉不好,猜测她可能永远都跟不上了。离刚才稍作休息的地方越来越远,前面原本迷糊不清的两道垭口也渐渐近了。我们又在有一些房子的地方停下来,红脸人从怀里摸出一瓶饮料,一边喝,一边扫视牛群,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日头越来越毒,整个草原冒起烟来,烟熏火燎。每头牛都低着头,把自己的脑袋使劲往别的牛大腿底下塞,因为那里有一小片阴凉地方可以躲避日头。我乘坐的这头大家伙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汗水,他把舌头拉得老长,几乎拖到了地上。他也将硕大的头颅递到一头黑牛胯下,但犄角太大了,他刚把头触到阴处,尖尖的犄角像钢刀一样划过那牛的肚皮。那牛嗷叫一声,在他笨头笨脑的脑袋上又踢又踩,引起一阵骚乱。我们眼前腾出一片空地,他的汗水更多了,我闻到了他的皮肤焦煳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的汗水宛如小溪混入我的汗水里,一起流淌下去。我闭着眼睛,聆听着皮肤发出烤裂似的“噼啪”声,觉得真是倒霉透了。

第三章

是昨天旭尔干狠踢了一脚的白头母牛,早不生晚不生,偏要在路上搞事。这下好了,自己难产,折腾了几个小时——也许更久——流了难以统计的血,终于把小家伙弄出来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刚刚出生的玩意儿,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起先我挺高兴,我的财物簿上又添了一笔,就像一沓粉嘟嘟的钞票揣进兜里。但当我近前去,瞅着它挣扎良久把眼睛睁开,我的惊恐一瞬间爆满了整个脑海,当场就蒙了。恐惧全然不受控制,像关押了二十年的狱犯一样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可我已然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全是刚刚那双眼睛——那双绝对的、确定无疑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长在了一头牛身上,一头出生不到十分钟的小牛身上。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吗?
我叫来旭尔干。他并没有上前,躲粪一样远远看一眼,抹着脸颊的汗水,大呼古怪。他显然并没有想得更加深入,仅仅是当作一个惊讶的符号存入脑中,而后会在时间的泯灭中和别的符号臻于一致,再无特别。他好奇地瞅了一会儿,对它的骨骼和体质给予了肯定。
“快把那头牛拦住,把它驮上去。”他说。
“哪头牛?”我下意识地问。我还没捋好思绪。
“当然是有篮筐的那头,不然你想把它驮哪里?”
我说:“这东西谁知道是什么,有必要带回去吗?”
“出生在我们面前,又是我们的牛生的,那就是我们家的牛。”
他谆谆教导:“再不好的牛都是我们家的牛。而且,它也不是不好嘛,不过是长得有点怪。”
“可我还是瘆得慌,它怎么能长人的眼睛?”
“世上的奇奇怪怪,未必就不对。”
一天的时间过去一半后,我们在热水泉做了一次大休整。选这地方,一则因为这里修建了一个终年无人问津的小广场,而广场周边有大量的空地,可以同时容纳好几个畜群停留而不混乱;二则这儿有四家商店,一家小饭店,供应几种面食。广场和商店对面是狮子山,温泉从山脚下的几块巨石缝隙中流出来,十几步后形成一个小池子。我们凌晨从春季草场的营地出发前,忙得连魂儿都在飞,没时间洗脸刷牙。到了这儿,吆住畜群止步缓劲儿,留一个人看守。我们轮换着到温泉池那边去(先是我和旭尔干去的),拾掇一下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儿,用滚烫的泉水洗掉一个上午奔波的疲惫。而后再轮换着到小饭店去吃一碗羊肉面片儿(这次是我和宝音去的),几碗熬茶,把能量补充得足足的。整个转场途中,只有这儿才能让人放心地逗留一阵子。年复一年,久经考验的畜群到了这儿,也不再着急忙慌地赶路,心安理得地卧下,缓缓跑细了的腿子。吃完饭回去时,我研究了几个正在经过狮子山的畜群。我有个大概的预测:这些畜群在接下来的路途——也是最重要的一段上坡——中能不能保持住“后劲”,是否会有过多的累倒了的畜生出现而影响前进的速度。这样的话,也就是变相影响了我们的速度,一连串的影响,便会引发不必要的意外。这是长久以来的经验。
不过,说实在的,我有些意外。过去的六个群体——四个羊群和两个牛群——抛开整体情况极好的牛群,几个羊群也让我惊讶,甚至有些嫉妒。它们轻快的脚步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我将情况告诉旭尔干。
旭尔干站起来,拍拍裤子上子虚乌有的尘土,把三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说道:“从这一点不难看出,今年是好质量好光景的一年,如果再人为加把劲,冬天会更好过。”
我不置可否地说:“往年,过冬也没那么艰难。”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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