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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闵博士的正义|新刊预览+创作谈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2-05 08:3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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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阿袁新作继续剖析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有冷峭的审视,也有追问过后的无语。对于主人公日趋空洞而疲软的生活,刻意筹谋的一场艳遇,究竟能否重启内心,重新定义婚姻的“正义”?

一个人的婚姻正义

——中篇小说《闵博士的正义》创作谈

文|阿袁

有学生问我,韩江的《素食者》为什么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呢?他读了一点儿也不觉得好。太做作了,不论是场景、人物、故事,都是韩剧里的“狗血”风格。
我说,这个你不要问我,要问就去问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因为所有的文学奖都是评委说了算。
这当然是玩笑,玩笑之后,我还是要认真作答的,毕竟“传道授业解惑”是师者分内的事情——虽然师者自己经常也是“惑”着的呢。
《素食者》当然是一个好小说,它的好,倒不一定如授奖辞里所说的“用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老实说,诺奖授奖辞的写法就这套路,总是“诗意的语言”“人类的困境”“生命的脆弱”一类,像瑞典腌鲱鱼的配方:洋葱大蒜醋汁,最多再加点淡奶油胡椒粉——而在于它以极其狠毒的笔触写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猥琐丈夫形象。我敢打赌欧洲的诺奖评委在读到《素食者》的开篇时,就被那个亚洲丈夫的自白大大惊愕和愉悦到了的:“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瘦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从一开始,那些可以用漂亮、聪明、娇艳和富家千金来形容的女子,只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我之所以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女人没有魅力反而成了郑先生的结婚动机,不是因为他有审丑的怪癖或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而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才不必自卑,才能过自己心满意足却乏善可陈的无聊婚姻生活。在此之前,世界文学里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猥琐的丈夫形象呢,也没有过如此猥琐的择偶观和婚姻。窝囊的丈夫形象倒是有不少作家刻画过,比如福楼拜笔下那个平庸的包法利医生,比如契诃夫《跳来跳去的女人》里那个普通的德莫夫医生,但小说里最后作家都把丈夫的平庸和窝囊升华成了美德。只有《素食者》决绝地把郑先生——也就是《素食者》里的丈夫——的猥琐写得义无反顾十分彻底。文学还从来没有这么残酷无情地对待过男人,男人一直是勇敢力量的化身,即便邪恶的男人也一样,带着大男人气概的。但郑先生却比女人还“女人”了。《素食者》里最弱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几乎可以说,男人在《素食者》里“第一次遭遇了历史意义的失败”。
婚姻也是如此。“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意大利作家卡萨诺瓦的这句话广泛流传。可从爱情到坟墓,中间是有一段如花似锦路程的,是有一段如歌的行板的,或长或短而已。而后来的失败——有不少小说是写美妙婚姻是如何走向失败的,其中写得最惊心动魄的当属耶茨的《革命之路》,但那种失败都有着从光辉到衰败、从生到死的史诗般的悲壮。而《素食者》是从猥琐到猥琐。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开始谈一句《闵博士的正义》,是不是绕太远了?像一些不良出租车司机那样,为了多赚几个的士费,故意带了乘客绕路走。
不是的。不是的。

之所以从《素食者》谈起,不是因为想揩韩江的油、沾韩江的光,而是因为《闵博士的正义》和《素食者》之间确实有不少共性:也是写丈夫,也是写婚姻,也是写丈夫的猥琐婚姻观。虽然我的写法是中式的——是“新中式”,里面的人物完全没有旧式儒家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气和担当,而有了现代男人平权的锱铢必较。情感也没有《素食者》里呼天抢地的激烈,而是温文尔雅、撙节有度。连反讽都用得十分含蓄,如果读者略微粗心一点,说不定就要理解甚至同情闵博士了,就要站到闵博士那边替他鸣不平了。虽然闵博士当初“什么也不是”,但人家通过多年天还黑着就起来工作的努力,已经把自己奋斗到“什么都是”了:教授、博导、各种人才称号,等等,等等——不像他老婆朱蒂,开始“什么也不是”,后来仍然“什么也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还不是她的“什么也不是”,而是她没有“什么也不是”的觉悟。明明只是一个教务员,处在大学食物链的最低端,收入微薄——至少和教授闵博士比起来是微薄的——却软饭硬吃,作威作福。水果要吃昂贵的蓝莓,偶尔闵博士买单时略微迟疑一下,她脸上立刻就露出鄙夷的神情。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所以闵博士要为自己主持正义,否则着实意难平。
不能离婚,闵博士聪明地知道,以自己的软弱和算计,根本承担不起朱蒂那不管不顾鱼死网破激烈性格所带来的可能性毁灭后果。
于是闵博士利用出门开几天学术会议的机会开始了小出轨——出轨也分大小的,托翁笔下安娜的出轨,是拼却了性命带有爱情殉道意味的行为,所以那是大出轨,而闵博士的出轨,不过是一个怨夫暗戳戳地搞点小动作来找补自己,因为他认为在婚姻里他是吃亏的那一个——“老天是亏待了他的”。
婚姻到了闵博士这儿,不再是“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的深情,也不再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的美好和诗意,而只是半斤八两的龌龊算计了。
这简直是反达尔文进化论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曾想可以退化成这个样子。
这真是让人无语——和悲伤。

微信专稿

阿袁小说《闵博士的正义》发表于《当代》2025年1期


阿袁,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现在南昌大学任教。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师母》《打金枝》《小诗经》,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梨园记》等。


闵博士的正义

文|阿袁

早上不到五点他就醒了,如果在家里,这时他就要起床去书房了。他习惯早餐之前工作两小时。一楼汤午生家院子里那盏半碗形的夜灯还亮着,把周边的枇杷树叶照得水汪汪绿莹莹的,像一丛丛盛开的绿色花朵,其实那些枇杷树白天灰扑扑的,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在夜晚却成了肌肤晶莹的美人,散发出一种流光溢彩之美。他总要在黑暗中站在窗前看上那么几分钟,然后才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和电脑,开始工作,直到东方既白。这让他感觉很好。怎么说呢?有一种凭空比别人一天多出了两小时的愉悦。并且,因为有了早上这多出来的两小时工作打底,他一天的其余时间就会过得充实和轻松,否则,他会有或多或少的紧迫感和罪恶感。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法像朱蒂那样,一天到晚什么事也没干还能快乐得心安理得。
但他现在身在吉隆坡一家五星级酒店,处于另一种生活模式之中,在这个“另一种生活模式”里,他不需要遵循平时严谨自律的生活原则。

他可不是一个不懂生活享乐的人,像朱蒂以为的那样。他有自己秘而不宣的享乐方式。在努力工作和自律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也会找机会犒劳一下自己。一学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独自出门参加某个学术会议。他在大学教书,这种会议总是很多的。他对会议主题不是太在意,只要和专业大概相关就行——反正谁也不是真为了学术交流而去。他在意的往往是开会的地点。他喜欢选那些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远一点的地方,带着旁逸斜出的迤逦心情,适度地放浪形骸一下,然后再心平气和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酒店早餐七点才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呢。他翻了一个身,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真丝内裤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大腿根部,像有人拿了羽毛轻轻拂拭,那感觉妙不可言,简直让他热爱起人生来。一条内裤也是可以让人改变人生观的,假如他搞哲学研究的话,他一定要写一本哲学随笔,题目就叫《一条内裤引发的人生思考》,或者干脆叫《内裤与人生》。比起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或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内裤与人生》应该更能体现哲学的意义吧?哲学是什么?无非是人类生活学。他总觉得西方的哲学有点大而无当,远不如中国的哲学来得实在。无论儒家的“民以食为天”,还是道家的“道在屎溺”,都能和老百姓日常起居发生关系。不知道庄子穿不穿内裤?《世说新语》里的阮咸,在别人晒纱罗锦绮时,他恶作剧地“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犊鼻裈”就是大裤衩儿。可见古代男人也穿裤衩,不过那已经是魏晋时代了。而战国时代的庄子穿不穿内裤,他还真不知道。如果穿的话,庄子或许也可以说“道在内裤”。
他买了一打范思哲真丝内裤呢,各种颜色都有,花里胡哨的,和他平日严谨朴素的学院派风格大相径庭。他平时穿的内裤都是朱蒂买的,优衣库深蓝色细格薄棉四角内裤,朱蒂总是给他买这种,他没说过什么。这种内裤有它的好处,裤裆宽大,像开阔的过道,又透气又通风,夏天居家单穿特别舒服,有时穿着下楼取个快递丢个垃圾,也不致太不雅观。但出门开会的话,他就不这么随便了,他会从衣橱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挑两条不同花色的范思哲真丝内裤。他不知道朱蒂是否看见过。应该没有,不然朱蒂会问他的。朱蒂不是那种会藏心事的人,像他一样。而且,他们衣橱是分开的,他从来都是自己整理自己的衣橱。他是一个热爱整洁的人,春夏秋冬的衣裳各就各位。而朱蒂的衣橱永远乱糟糟的,有时为了找某件裙子,她可以把整个衣橱翻个底朝天,沙发上床上到处堆满了翻出来的衣物,她也不及时整理,就那么乱糟糟地堆上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他嫌死了她这一点。一个没有秩序的女人是家庭生活的灾难。对一个女人来说,整洁和秩序是最重要的品质,他年轻时不懂,等到懂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根本改造不了她。他试图改造过的。但她的凌乱几乎是基因性的,朱家的女人从上到下都有这个毛病。“你懂不懂有一种美叫凌乱美?”朱蒂反过来教育他。真是不可理喻。他考虑过离婚的,不止一次,可也就仅限于考虑而已,从没有付之于实践。他是一个理性的人,知道离婚所带来的破坏不亚于一场战争。而且,这么多年婚姻生活过下来,他对朱蒂的性格也是充分了解的,如果他们两人发生真正意义的冲突,他骨子里的软弱和算计,根本承担不了朱蒂那种不管不顾鱼死网破的激烈性格所带来的悲剧结局。
心血来潮时朱蒂也会搞一次家庭卫生,她不搞则已,一搞就惊天动地。房间的每个角落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铮明瓦亮,家里大大小小的瓶子都插上了她喜欢的当季花草,客厅那套索尼CAS-1家庭音响会循环播放意大利歌剧咏叹调《图兰朵》“今夜无人入睡”——这也是她在艺术学院工作了十多年受到的熏陶之一。他虽然听不懂歌剧,可也觉得华丽动人。这种时候他几乎会觉得幸福了。其实,只要朱蒂愿意,她是有能力让他过上高质量家庭生活的。但她心血来潮的频率实在太低,一两个月也发作不了一次。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家过的是一分为二的生活:他整洁他的,她凌乱她的。他虽然对此感到不满,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这也是他隔段时间就要出门开几天会的原因之一,否则,他没法和朱蒂过下去。
好在朱蒂也有朱蒂的美德,那就是她比较粗枝大叶。这么多年,她对他这方面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他这个人,最是无趣了,整天除了写论文,还是写论文。”她经常这么对朋友说。他听了笑笑。所有的夫妇都是这样的吧?她不了解他,他也未必了解她,所以才能相安无事白头偕老。

懒洋洋地看了十来页随身带来的《沙捞越战事》,又慢条斯理地洗漱穿戴好,时间终于到了七点半。他下楼去吃早餐,正如他所料,餐厅这个时候人不多不少,三三两两疏落有致地坐着。他挑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他喜欢相对隐秘的空间。这样别人不容易注意到他,而他可以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一边打量进进出出的人。他胃口总是很好,尤其早餐吃得多。汤午生因此经常开玩笑说他“尚能饭”。中文系的半老男人们在一起,总喜欢拿这句话打趣取乐。“尚能饭否?”“能饭。”“不会顷之三遗矢吧?”“你才顷之三遗矢呢。”在这种事情上男人们都喜欢逞口舌之强。但汤午生喜欢自黑,动不动就说自己“早不能饭了”。可因为是他自己这么说,反倒没人相信了。当然也因为汤午生长了一个看起来“特别能饭”的身体。汤午生不仅人高马大,还擅长各项运动,每次学校开教职工运动会,汤午生都能在好几个项目上拿名次,有时还能破学校纪录呢。“我们汤老师就是一个被古典文学耽误了的优秀体育人才。”女老师们会这么说汤午生。这其实是夸赞。女老师们都喜欢汤午生呢,特别是汤午生高大英俊的身体,汤午生也知道,但他故意说:“哈哈,你们不用这样损我,我知道自己才疏学浅。”他看不惯汤午生那副扬扬得意的浅薄样子。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比他还大上一岁呢,还是副教授,也确实当得起才疏学浅,他心下想,不过,也就心下想想而已,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这种场合他一般不太说话的,即便当汤午生慷慨地夸他“尚能饭”时,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话题只要到他这儿,就意味着中文系男老师们巴赫金式的狂欢时光结束了。他这个人——用朱蒂的话来说——“煞风景得很。”
酒店早餐十分丰盛,西式中式南洋式都有,他先拿了一小份看卖相不好的Bah-Kut-Teh,也就是肉骨茶。来之前他是做了功课的,知道肉骨茶是享誉东南亚的中式早茶,里面放了当归、川芎、肉桂等十几味中药材,是到马来西亚必吃的一道早点。他不是太喜欢,有一种辛辣的胡椒味儿。早餐他还是喜欢清淡的。接下来几天他不会再碰这东西了。但他也不后悔尝了它。既然它在他列的早餐清单上,那晚吃还不如早吃呢,比起每况愈下,他更愿意渐入佳境。他又起身去餐台那儿取了一小块印度甩饼、两个西刀鱼丸、一杯拉茶。马来西亚因为地缘和历史原因,饮食文化相当多元,既有当地马来人的特色食物,也融合了不少印度和中国的饮食元素。他打算在开会的这几天,把这些饮食文化一一考察过来。
餐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他对面现在坐了两个年轻女人,他在会议册上见过她们的照片。比较丰腴的那一个叫颜贻燕,好像是广东惠州学院的。比较清瘦的那一个叫庄瑾,是山东师范大学的,她的会议主题发言题目是“张翎小说中的离散与女性”。他之所以对庄瑾的个人简介记得如此清楚,一是因为他们被分在同一个讨论小组。他这一次会议主题发言的题目是“纪实与虚构:关于陈河的战争叙事研究”,陈河和张翎都是加拿大华文作家,所以他们都分在北美华文文学研讨组。他其实并不搞北美华文文学研究,之前甚至都没有读过陈河的作品,只是因为偶然看到这个会议通知,正好这一年他的会议经费又还没有用完,于是就生出要到马来西亚走一走的想法。连会议论文都是他学生写的。反正这种会议学术性也不强,来的基本都是乌合之众,所以他也不用担心会败坏自己的学术名声。二是因为庄瑾长得比较好看,至少从印在会议册上的二寸头像上看起来比其他女性都年轻好看——中长发,圆润的下颌,眉清目秀,是他一向偏爱的“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那种古典美的女性。他不是很喜欢太现代的女性——事实上,除了洗衣机,他不喜欢一切太现代的东西。太现代总让他感觉到一种生理意义的不适。其实太美也不行。他喜欢妍媸适中的女性,尤其那种五官经看,打扮却朴素的。这样的女性往往对自己的美还没有充分认识,所以更容易被男人的关注和主动示好所打动,也更容易被男人满足——无论是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这是他的经验。他最不喜欢那种明明长相不怎么样却打扮入时的女人,那种女人犹如大商场里包装精致质量却一般的商品。这方面他是很精明的,那种以次充好的卑劣手法在他这儿根本行不通。
他也知道照片不太可靠,尤其是女人的照片。但他仍然有通过照片研究女性的习惯,一是聊胜于无,二呢也是相信自己有去芜存菁抽丝剥茧的眼力。看女人和看房子是差不多的,关键是看结构和品质,而不是看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朱蒂就爱看细节,“哇!这个吊灯我太喜欢了!”“哇!这个花瓶我太喜欢了。”朱蒂是那种会因为吊灯和花瓶而买下一套房子的女人,这也是他越来越看轻朱蒂的原因之一。没脑子。女性这种生物,怎么说呢,智性的发育总是不如身体的发育更健全。她们从来都是偏颇的,对自己大脑的进化不太有兴趣,而对自己身体的进化终其一生都孜孜不倦。用进废退,他是相信拉马克《动物的哲学》这一套理论的。不是物种一样智力就一样的。同样是鹦鹉,非洲灰鹦鹉和亚马孙鹦鹉就比其他鹦鹉智商高。同样是宠物猫,暹罗猫狸花猫就比其他猫智商高——他所有关于猫的知识都来自中文系的孟教授。老孟是个猫痴,最爱和人聊猫,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一有机会他就要喋喋不休地聊猫。即便没有机会,老孟也能创造出机会聊猫。他会“无比阴险”地从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聊起,甚至从博尔赫斯的诗歌《猫》开始——“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新来的老师往往还不太了解情况,以为孟教授要开聊文学呢,这是要洗耳恭听的。孟教授可是比较文学方面的权威。结果夏目漱石和博尔赫斯不过是老孟的诱饵,最后他要聊的还是他的猫。老孟养的猫是一只聪明的长毛暹罗猫,按他的说法,这只猫可比他夫人善解人意多了,无论情商,还是智商,都远在他夫人之上。整个中文系,怕只有孟教授敢这么冒犯女性了。大家都把孟教授的话当成戏谑——即便是孟师母本人也不认真生气,她犯不上吃一只猫的醋。如果老孟夸的是女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就是女人的逻辑。女人甚至理解不了人格侮辱。她们对男人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爱上别的女人,只要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拿她和猫打趣一下无伤大雅。但他是把老孟这句话当真的。虽然从物种等级上来说,猫比女人聪明是不成立的,但某只猫比某个女人聪明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对男人而言,女人的价值不在大脑,而在其他地方。而且,罗素不是说过吗?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他相信所有的男性其实是很喜欢两性之间这种参差的。

应该说,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女人和会议册上的照片看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但相差无几,至少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那个比较丰腴的女人显然属于话多的那种,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呢,她不但做了自我介绍,还越俎代庖地介绍了庄瑾,还对他进行了苏格拉底式灵魂三问——“您从哪里来?您是谁?您研究什么?”还见缝插针地和一个端了盘子从他们桌边经过的小个子男人——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和她一样也研究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越南裔的阮博士——打了一个十分热情洋溢的招呼。要不是人家朋友在另一桌招呼他,她就准备请他在这一桌坐下了。她已经站起来要帮他拉开椅子呢。
而这一系列密不透风的介绍,竟然还不耽误她朵颐盘子里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的丰盛早餐。
真是一个精力饱满旺盛的女人。
他一直带着笑意听这个女人说话,一边小口地啜饮着拉茶,不时还礼貌地点点头,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但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打坐下来起,那个叫庄瑾的女人还没开过口。一个不开口的女人在他这儿总有欲盖弥彰的效果,就像书店里包了塑封的书,他总有要撕开它翻一翻内页的冲动。但他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面前的这两个女人。这是他的社交习惯,他从来不会轻举妄动。庄瑾一直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一小碗绿色的粉丝。那个叫煎蕊,他知道,是用一种叫斑兰叶的植物染出来的。斑兰叶也叫斑斓叶,原产于印度尼西亚,是东南亚料理最常用的香料,清香可人,颜色碧绿,和中国的艾叶相似,但看起来比艾叶鲜嫩多了。“这次会议来的几乎都是艾叶,斑斓叶好像就只有我面前两片。”他想说上几句这样的俏皮话来奉承一下她们的,但还是谨慎地没有开口。他并不擅长奉承女人。而且有些女人也不太吃奉承这一套。
他倒不太担心颜贻燕。在他的经验里,话多的女人总是更好对付的。她们只顾着自己说话,无暇去观察和评判别人。通常她们也更善良,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会很捧场地笑,笑到花枝乱颤。一想到“花枝乱颤”这个词语,他有些不自在了。某些词语是有酵母功能的,只要一出现,就会让人膨大。他忍不住低头连啜了好几口拉茶,然后趁抬头的工夫,蜻蜓点水般打量了一眼颜贻燕的上身。这不算太粗鲁。毕竟要从拉茶抵达颜贻燕的脸,那儿是必经之路。

庄瑾终于吃完了那一小碗煎蕊。他以为她会再去拿点儿别的。在酒店吃自助早餐的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颜贻燕这样的,一次性把想吃的全拿了,于是盘子里堆积如山,桌上杯盘碗碟鳞次栉比——有一种唯恐别人会把好吃的都吃完了似的孩子气,或者说,有一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另一种是他这样的,化整为零地取,每次只拿上那么一两样,偌大的餐盘有三分之二是空的,像中国文人画的留白,雍容,有余地。庄瑾可能是他这种方式用自助早餐的人,他猜测。
他本来还要吃点儿什么的。邻桌那个衣饰华丽的老艾叶,在姿态优雅地吃一个蜜色焦糖布丁,那布丁看起来似乎不错。他考虑要不要也去拿上一个。还有水果。他还没有吃水果呢。早上他通常要吃一个苹果的,或者一根香蕉。他们家只有他吃苹果和香蕉这种朴素的水果,朱蒂和女儿从来不碰。她们吃蓝莓,每天早上一人吃一小盒山姆超市买的蓝莓。说蓝莓含有丰富的花青素,说花青素有抗氧化防衰老的功能。他听了觉得好笑。但凡有一丁点常识,也不至于要交这种智商税。人类又不是厌氧生物,像大肠杆菌乳酸菌一样,可以无氧生存。或者像某种寄生水母一样,可以不靠线粒体摄取糖类和氧气制造成能量分子以维持生命。既然氧对人类是必需的,那么被氧化就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们竟然不明白,还执迷不悟地把蓝莓当成长生不老药服。山姆超市一小盒蓝莓的价格,可以买两斤红富士苹果呢,可以买三斤台湾高山香蕉呢。反正花的也不是她们挣的钱,所以不心疼。朱蒂在艺术学院当教务员,自我感觉特别好,动不动就说“我们艺术学院”如何如何,别人听了,还以为她是艺术学院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其实呢,她不过是艺术学院一打杂的。艺术学院如何如何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每次听她说“我们艺术学院”时,他都会冷笑,就像听到王善保家的说“我们大观园”一样。明明挣得还没有中文系打印室那个一笑就“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临时工多,花起钱来却大手大脚。偶尔买单时他略微迟疑一下,她脸上立刻就是一副鄙夷的神情。可他们家的优渥生活——不论是优渥的经济基础生活,还是优渥的上层建筑生活,全都是靠他一个人支撑起来的,她有什么资格鄙夷他?这也是他需要补偿自己的另一个原因。为什么不呢?生活是亏待了他的。他这么努力生活,比楼下的汤午生努力多了。可生活对汤午生却宠爱有加,给了他一个在出版社当副社长的夫人——如果不是他夫人的人脉,汤午生那本薄薄的《白居易诗歌和日本俳句》,怎么可能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而没有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学术专著,他连副高都上不了,可能到现在还是一个讲师呢。生活还给了汤午生一个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学的儿子。太不公平了。每次看到汤午生高大英俊的儿子,他内心都会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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