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妈妈不在》剧照
“张阿姨,我知道爸爸妈妈快要离婚了。妈妈怪爸爸炒股赔了钱,赔了很多钱,家里到处是要钱的人。这都怪我,我不该和爸爸要玩具。”
张冬梅是我的高中同学,在超市旁边开个童装店。
2014年初,她的童装店关门大吉,但她并不伤心,一是因为她败给的对手是马云,不丢人。二是她老公开了一个快递网点,也是借着马云的光,生意越来越好。
为了照顾即将上学的儿子,也为给自己找点事做。夫妇俩决定开一个“小饭桌”。
买了几张二手上下铺的铁床,新的冰箱、电饭煲、铁锅等。靠近窗户处只摆了一层床,没有上铺。一是安全,二是中午时分,阳光能照进房间。
厨师兼夜班值守郝师傅是丈夫大姐夫的大姐夫,今年六十一二岁,刚从一家公司职工食堂退休,老伴过世了,和儿子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六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一直想搬出来住。管理员刘阿姨是丈夫的表妹,三十多岁,大嗓门,一说话,空气中嗡嗡响。
8月底,张冬梅带着儿子去参加新生报到,并在班里散发了小饭桌广告,还说儿子中午也在小饭桌吃住。
接下来两天,很多带着孩子的家长来张冬梅的“小饭桌”考察,定下来9个男孩、5个女孩,每人每月400元,包学校到小饭桌间的接送和中午一顿饭。临走,张冬梅和刘阿姨还抱着每个孩子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
一、二年级学生放学时间是10:50。每天十点刚过,校门口两边200米内,就全部停满了车,只留下来回两个车道。10:40,学校旁边已挤满了几百名家长和三十多家举着木牌的小饭桌阿姨们。四下里人声鼎沸。
一放学,全乱了。
人群拥挤中,学校保安跑来跑去,不停地用大喇叭循环广播“哪家小饭桌把孩子领错了,快退回来!”“人家家长已经找校长去了,一会就要报警!”“哎!家长们都少抽点烟,太呛了!”……
从学校到小饭桌,只有二百多米远。但因人行道上也停满了车,中间还隔了一个不设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这一路常常能走二十多分钟。
小饭桌里有两个孩子,张冬梅印象很深。
女孩小雨六周岁,刚刚长到一米,像一个娇小的洋娃娃。每天中午睡觉时,怀里都要抱着一个白色毛绒小熊。饭量也最小,刘阿姨私下里说,小雨的胃口就像麻雀。
每天早晨,小雨都是爸爸直接用电动车送到学校的。看得出小雨爸爸是个很乐观的人,每天都哼着歌,每次告别时,都要说一声:“闺女,再见,爸爸爱你!”声音很温柔,周围家长都听得到。下午六点,爸爸又会准时去接女儿,一出小饭桌,就会狠狠地亲她一口,然后一把将她抱上电动车。
一天下午气温骤降,还没出门爸爸就脱下外套给女儿穿上,还让女儿把小手放进他后背的衣服里。每周五的下午,爸爸妈妈会一起来接小雨。一路上欢声笑语,一家人其乐融融。
相比小雨,小强是小饭桌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胆子最大的一个孩子。父母做生意,每天要到晚上七八点,才开车来接他,后来小强索性就在小饭桌吃晚饭。
2015年4月份,小雨爸爸接送女儿时,看起来更开心了,小雨也常在午睡时笑个不停。
有一天,她偷偷地给张冬梅说,她爸爸炒股赚了不少钱,“每周都给我买一个玩具呢!”
到了五月份,小雨爸爸开始每天打出租车接送女儿了,中午时不时带女儿到外面饭店里大吃一顿,弄的小雨回来时哈欠连连。
经过张冬梅几次提醒后,小雨爸爸就不再领女儿外出吃饭了。后来,他还买了好几箱秋香苹果,送给小饭桌。那时,秋香苹果一斤要十二元。有一次,小雨又给张冬梅说,说再过几个月,他爸爸就会买一辆小汽车,以后冬天路上就不用再受冻了。张冬梅听了心里也很开心。
那段疯狂的岁月里,连刘阿姨都开始在接送孩子们的路上,抱着手机盯着股票行情。好几次哈哈大笑着撞上了电线杆。孩子们横穿马路时,也差点出了意外。气的张冬梅对着刘阿姨一顿臭骂。
可是没多久,到了6月下旬,小雨爸爸和刘阿姨的脸色就都有些不太好了。
小强还是一样,在小饭桌里横冲直撞。
那个学期,小强开始频繁地和班里、甚至是小饭桌里的同学打架,张冬梅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成绩不好,影响了全班考评,同学们都骂他大笨蛋,还编了个顺口溜“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饭,专吃大笨蛋!”
还造些孩子们能听懂的小谣言,譬如“小强把电线杆偷回家里了!”“小强用腿拌汽车,想碰瓷呢!”
不论张冬梅怎么和孩子们讲,都没什么用。后来,刘阿姨干脆直接任命小强为小饭桌协助管理员。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小强说话语气明显粗了,孩子们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至少打架这种事没再发生过。
2015年9月份,孩子们升入了二年级。小饭桌每人每月费用涨到了450元。
小雨的爸爸妈妈周五来接女儿时,开始常常吵个不停。从小吵到大吵,满脸都是狂风暴雨。再到后来,两人脸上就像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走在一起,都低着头,谁也不说一句话。这飞沙走石的,连刘阿姨都看得一清二楚。
到了11月,就如同天气一样,两个人脸上开始布满了雾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不再并肩走了。
有一次,小雨很悲伤地抱住张冬梅说:“张阿姨,我知道爸爸妈妈快要离婚了。妈妈怪爸爸炒股赔了钱,赔了很多钱,家里到处是要钱的人。这都怪我,我不该和爸爸要玩具。”张冬梅只得紧紧搂着她:“这不怪你,也不怪你的爸爸妈妈。”
那段股灾的岁月,刘阿姨心神不宁,削土豆时几次三番地把手指削得鲜血淋漓。张冬梅倒不忍心吼她了。
● ● ●
2016年3月开学后,再也没看到小雨爸爸了,小雨每天上下学就都由妈妈接送。张冬梅有时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大活人就如同露水,说不来就不来了。
6月中旬一天,快到下午6点时,小雨妈妈给张冬梅打了一个电话,说这几天她都很忙,他的男朋友会去接小雨。张冬梅听了还楞了一下。
不一会,一个西装革履的白胖子开着车过来。胖子把手机给了张冬梅,再次同小雨妈妈通话确认后,让小雨快出来。小雨背着大书包,磨磨蹭蹭,一脸不情不愿。
胖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一把揪住了小雨,小雨一趔趄,怀里的小熊掉了出来。小雨忙喊:“小熊,我的小熊掉了!”胖子更加不烦烦了,说:“什么小破玩意儿!我给你买个好看的。快走,我还有事呢。”小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是爸爸买给我的!”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郝师傅突然大喊一声,“看来真不是亲爹,是个王八蛋啊!”胖子怒了,“你说谁是王八蛋,你才是个王八蛋!”郝师傅一句话也不说,不慌不忙,提着两把菜刀就出来了。胖子见状,边跑边骂。
从那天起,无论多晚,小雨妈妈都会自己来接女儿。
进入到6月份,快考试了。孩子们明显都累了,下午放学后,到了小饭桌,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都趴在桌子上写起了作业,平均每天都得写到晚上十点钟。家长们也很累,因为孩子们写完作业,家长还要检查、批改、签字。
老师们很累,张冬梅也很累。带病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每天中午还得督促孩子们吃药。更重要的是,对面单元一楼,又开了一家小饭桌。
2016年9月份,孩子们升入三年级,个子都长高了。上午要上四节课,放学时间变成了十一点半。他们开始用钢笔写字了。小饭桌费用也提高了50元,每人每月500元。
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小强父亲突然打电话给张冬梅,说小强母亲得病了,要马上去北京住院做手术,恳请张冬梅让小强晚上在小饭桌和郝爷爷做个伴,费用另算,估计一个月他们就回来了。
张冬梅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于心不忍,就答应了。
11月底,小雨妈妈在接女儿时,背着小雨,哭着和张冬梅说,她刚换了工作,新公司要求她到杭州总部培训一个月。小雨的爷爷和姥姥身体都有病。她想让小雨晚上住在小饭桌,和小强和郝爷爷一起做个伴,12月底她一定回来。
张冬梅还是想拒绝,但小雨突然跑了进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她心一软,也答应了。
12月3日晚上十点左右,张冬梅正和丈夫在南二环的家里看电视,突然接到了小雨妈妈从杭州打来的电话。小雨妈妈带着哭音让她快去一趟小饭桌,“好像出事了!”
张冬梅和丈夫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两口子赶快开车去了小饭桌,临走时,他丈夫还特意带了一根木棒。
一推开门,满屋酒气,郝师傅在客厅低着头。小强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说小雨还在里面。张冬梅抱紧小雨,孩子就像狂风中的树枝一样抖个不停,很压抑地哭,像受困的小蜜蜂,手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小熊。
小强抢着说,晚上郝爷爷的孙子来找他要钱,两个人吵了一架。后来孙子跑了,郝爷爷就开始喝酒。他和小雨劝郝爷爷少喝点。郝爷爷就说,你们俩真乖,我那不争气的孙子小时候也很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我抱他一下,亲他一口才睡觉。
“他就亲了我一下。然后就要亲小雨。可小雨死活不让他亲,说妈妈一再嘱咐她,除了妈妈、张阿姨外,谁都不能亲她。郝爷爷很生气,就打了小雨一个耳光。我们俩吓坏了,就躲在卫生间,反锁了门。小雨就给妈妈打了电话。”
张冬梅长长舒了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丈夫看着已经醒了酒的郝师傅说:“大姐夫,您也别说了。明天您就先歇歇。等孩子妈妈回来,给人家道个歉。然后咱们再谈。咱们都是讲究人,是吧。”
郝爷爷一言不发。
从12月开始,张冬梅一家三口晚上也都住在小饭桌里,每到周五,丈夫再把儿子送到爷爷奶奶那里。
孩子们越发不好管理了。吃午饭时,他们强烈要求吃路边的麻辣烫,说对面的小饭桌就让吃,“有时还给吃辣条呢。”
中午睡觉时,他们强烈要求玩手机打游戏,说对面的小饭桌就让玩。
下午接回来后,几个孩子互相抄作业,张冬梅批评他们,孩子们就振振有词,说对面小饭桌阿姨还帮着写作文呢。
那天,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饭桌上张冬梅的丈夫说,前几天对面的小饭桌老板找他喝酒,说如果以后咱们发达了,不想带孩子了,就把房子租给他们,房租肯定比别人给的都高。“张冬梅,你觉得怎么样?”
张冬梅半天没说话。
我们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低着头睡着了,呼噜是一声大过一声。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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