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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国的融媒体及其生产,是在推动传统媒体转型的思想指导下而展开。就媒介史看,新媒介的崛起和旧媒介的变革,并不是依照转型的轨迹,而是不同媒介自成一型,从而导入到一个新旧媒体共存的张力格局。转型还可能带来另一个误区,即以传统媒体的标准和规则来衡量融媒体及其作品,从而把融媒体仅仅视为一种新的手段或者形式,这种思维方式不利于融媒体充分彰显自己的独一无二性。
几年间,融媒体(或媒介融合)无论是在思想观念上还是在实践操作中,越来越受青睐。其作品即便未如千树万树之梨花,显然也远非才露尖尖角的小荷。2018年的中国新闻奖,特地将之辟为一类,可见其形成了一定气候。
融媒体作品的登堂入室,对于融媒体生产实践,无疑是一个重大鼓舞,为融媒体建设和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和动能。也正因如此,以往一些议而未决的议题,似乎具有了讨论的新的基础。名正言顺,或更有助于敞亮眼光,导引实践。其中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该如何看待融媒体及其生产。
众所周知,传统大众媒介机构对于融媒体的尝试,是在“转型”的理念和愿望推动下开始自己的征程的。以“转型”为指导,自有其合理之处。首先,“转型”为转变之意,承诺改变而无须放弃已有,在基本保持现有秩序、结构基本稳定情况下,着眼变革,属于稳中求进,成本较轻,容易取得共识。其次,“转型”可以由小开始,单点突进,在局部有所突破基础上,再视情顺势推进,不致伤筋动骨,打乱已有的格局和运作秩序。加之融媒体探索,本就没有现成道路可循,是摸着石头过河,以“转型”为设想,一步步推开,不失为稳妥和保险之举。然而,“转型”一语也暗伏陷阱。“转”与“型”本不成因果,“型”不一定能“转”,而且也未必由“转”而来;能“转”的未必是“型”,而且“转”了亦未必就能成“型”。《纽约时报》在其2014年的创新报告中就提醒说:谈及转型可能是危险的,因为这个词暗示从一个固定状态转向另一个,而且还含有终点之意。从一个“固定状态转向另一个”,言说的正有此意,涉及的正是“转”和“型”的关系。
“转型”需要有一个前提,即不同媒介既是同质的也是连续进化的。放眼媒介史或者传播史,其情形恰恰相反,不同媒介千差万别难以兼容,看不到任何一种媒介及其实践是由之前的媒介“转型”而来,事实上却是断裂,崛起一个个不同的“型”。媒介史是媒介世代的更迭史而不是代代承继史。西方报纸不是手抄新闻或者印刷作坊的延续扩展,中国现代报纸也不是继承“邸报”或“京报”而来;广播不是无线电的转变,尽管它以后者为基础;电视包含了画面和声音,可决不是摄影与广播两者的杂交。麦克卢汉说,每一种旧媒介都是新媒介的内容,但从没有人认为,新媒介由旧媒介酵发并成为其衣壳。作为一种“内容”,旧媒介是被化入了新媒介之中,而且属于其不能分割的有机部分,好似旧零件组装出了一部新的机器。就发生学角度,我们须臾不离的语言,也是如此所形成。或许就因如此,每当一种新媒介产生,总会激起已有媒介以及整个社会的恐慌。新媒介横生出不同媒介对峙或者并峙的传播格局,扰乱了已有的社会关系结构和日常生活,让人措手不及难以适应。谷腾堡时代的印刷所投资人约翰·塞斯特,曾携带着十来本印刷本《圣经》,到当时欧洲最大的巴黎大学城去寻找运气,期望能挣上一笔,未料找到的却是杀身之祸。当地从事手抄书的行会见一背着大批书的人到来,惊慌不已,立即报警,理由很充足,如此之多的珍贵书籍居然在一人之手,肯定是有魔鬼相助。好在塞斯特机灵,赶忙拔脚开溜,否则就可能命丧巴黎。
马文曾有所言,“如果真是像流行的说法那样,是媒介形构了现代共同体的想象性边界,那么,新媒介的介入就是一个特殊的历史关头,尚锚定在为之提供社会交换稳定局面的老媒介上的生活方式,遭受到重新审察、挑战和捍卫”,媒介的变革总是因此而变成充满戏剧性的社会事件。
谷腾堡印刷机的发明,遭倒霉的不只是有同行之属的手抄书业。本雅明有一篇著名的文章,题目是《讲故事的人》,与传播大有关系,遗憾的是做新闻传播的好像不太熟悉,反而是研究文学的多有关注。这篇文章以十分细腻且带有惋惜的笔调,描述了口述故事——这种对于人类非常重要的传播形式及其消亡,由此使得人类代代相传“交流经验的能力”——“一种原本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们最保险的所有,从我们身上给剥夺了”。剥夺人们此种交流能力的罪魁祸首,即为印刷。依本雅明的描述,“随着中产阶级充分掌握实权,拥有出版业作为它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中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一种新的交流方式应运而生”。结果,“它以陌路人身份与讲故事狭路相逢,其威力不亚于小说。但它的威胁更大,甚至给小说也带来危机。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就是消息”。故事的灵感,生发在人们的经验分享之间,口口相传是讲故事的方式,也是故事被不断添枝加叶翻新创作的过程。报纸的天涯若比邻式传播,在使人的感官外化、延伸的同时,造成了接收者用眼不用口,比邻若天涯。报纸满天飞,亲身经验式微,口头故事讲述不再,于是社会交往方式的根本变更,也就势所必然无可阻挡。印刷造就了新的传播偏向,同时又确立起新的知识和文化垄断,从而人的精神、文化及生存方式陡然生变。“消息传播与讲故事的精神背道而驰。如果讲故事的艺术日渐稀罕,消息的广泛播扬是这种状况的祸首”。“只消浏览一下报纸就表明经验已跌至新的低谷。一夜之间,不仅我们对外在世界,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都经历了原先不可思议的巨变”。这样的后果,报纸创办者恐怕也是始料所不及的。
外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巨变”,并不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旧媒介抗拒新媒介,甚至对新媒介抱有敌意,试图以此阻碍新媒介的流行,就时有发生。比如出于对原有媒介——书籍的钟爱,卢梭把报纸贬低为“既无价值又无益处的昙花一现的著作”,诵读这些东西,不仅是无聊文人的轻率,而且其听众只有那些“未受教育的女人们和为虚荣心所驱使的蠢人们”。而狄德罗眼里的报纸,不过是无知者的食粮,是蹩脚作者光临之地。伏尔泰则用一句“鸡毛蒜皮的琐事记录”,就轻蔑地把报纸打发一边。至于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于“文化工业”的口诛笔伐,并由此延伸而来的大众文化批判,更是大家都熟知的。顺便提一句,所谓的媒介素养教育,究其根源,正是与精英知识分子对于新媒介——通俗报刊的不屑、不满甚或恐慌相关。
正如大家看到的,历史上的这些新媒介,亦即后来所俗称的大众媒介,既没有因此而消失,也没有打算改变自己,乞求背靠旧媒介这棵大树。出于竞争,某些先起的媒介倒是有过压制后来者的谋划,像美国报纸就曾联手,试图给早期广播报道新闻设置障碍。但总归不奏效,不同媒介按照各自特点找到合适空间,共同酿成无所不在的一种新的时代精神——“第三种文化”,已有的传播生态和秩序被颠覆。当然,这不是媒介技术本身就能决定了的,之所以如此的因素多多,不在此一一枚举。不过媒介的变革并非遵循“转型”的逻辑,则是显而易见的。新媒介最终是进入到一个不同媒介共存的新传播格局中。“新媒介,从宽泛来理解,包括新传播技术为了新的或旧的目的对新传播技术的运用,包括使用旧媒介的新方式,原则上,所有交换社会意义的可能性,总是被引入由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中,这远比把因为其新异而将某个单独媒介作为兴趣的焦点要丰富”。以此比照,“转型”一说的视点,正是落在了单独的媒介上,无论对新还是对旧都是如此,从而把丰富的且充满张力的格局意义上的媒介变革,有可能化约为一种媒介对另一种媒介的主动采纳和占有。这既把媒介的变化,误认为是线性的进化;同时,也把媒介历史理解成了单向度的工具运用史。
数字移动时代所呈现的“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完全不同于大众媒介时代各种媒介以各自特长获取生存空间。按照延森的说法,数字技术是一种元技术,它不仅具有复制先前所有交流媒介的特征,并且可以将所有,包括之前的面对面交往和以复制扩散为特征的大众媒介重新整合,并在一个统一的软硬件物理平台上展开,从而拥有人际传播中互动与多元化的交流模式的复杂特征。简而言之,数字技术可以将已有的媒介及其传播范式收编重组。如果这就是今天的“新媒介”,就是我们所面临的“新旧媒介共存而产生的一个张力模式”,那么,所谓的“转型”,是出于何种的关于“型”的想象,且又该如何“转”呢?
当然,历史上没有,不等于不能做,况且历史本也是人所创造。出于一种历史连续性的期望,媒介机构对于“转型”的实际部署和推动,其通行的做法,就是外长出一个新的部门。必须看到,经过不断努力打拼,这些新的部门在摸索中逐渐壮大,不仅立住了脚,在一定程度上,在传统媒介生产中显示出其越来越显著的重要性。这的确值得称道,尤其是对于那些辛勤的融媒体劳作者,应该表达足够的敬意,“转型”见到了成效,否则也就没有中国新闻奖设置融媒体类别的基础。然而,这种外延式的扩展,说到底,还是把“融媒体”视为一种内容生产工具,是加诸原有生产的一种新的制作手段。这种将“融媒体”区隔在技术使用层面,且与传统媒体互为参照的想法,是符合“转型”的意象的。转,总是要从一个“原点”出发且不能脱离那个点,否则就无法“转”,好比圆规画圈,无论其圆周多大,均脱离不开一个支撑点,由此出发然后闭合环绕。可是,同样回望历史,从媒介技术的变迁及其对于传播的效应看,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回环轨迹,也不是依照人的设想亦步亦趋。
美国最初的报纸由邮政部门所创,这种依附的副业终不能持久。印刷术的出现,一开始采取的是与手抄书业合作,而不是抛弃手抄书文化,但是当复制的手抄文化产品,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源源不断面世时,最终就彻底改变了书籍生产、发行和消费的条件。手抄书既不能安内,也就无法攘外——守住原有的地盘。另一件有意思的事件是,上世纪20年代上海广播电台的创办,是电器销售公司所为,好比商业公司另开了一个部门,因为他们是要借此推销无线电器材和收音机。这些商人也和报纸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奥斯邦与《大陆报》联手,《申报》和开洛公司抱团,后者还办起了申报馆广播电台并定期播出。按照设想,这应是一个双赢的场面:广播利用报纸刊登节目表,报纸借助广播以“声音”出场,同时又吸引听众来买报。可是创新偏偏得不到扩散和生根,新媒体运用的结果,不是报纸与广播联姻,而是各走各的路。这些都进一步说明:首先,技术不是任人使用的一种技巧或者工具,它有自己的逻辑。“任何技术的用途多半是由技术的结构决定的,也就是说,技术的功能是技术形式的自然产物。……一旦被人接受,技术就好坚持不懈,就会按照它设计的目标前进”。英尼斯通过欧洲文明史中所揭示的“传播偏向”,证明了这一点。其次,作为一种媒介的技术,是一种事件而不是一种物件,它连接、型构关系,改变态势,转化创生新关系,所以最终导致马文所谓的“戏剧性”后果。不同传播技术和手段,固然是一种表达的要素,但更是传播的构成动力,并由此重新界定知识、改变认知,造成新的“意识形态”(知识观念、真理观念、思维习惯、感知外界显示的方式等等)及其话语。它的每一次变化,既无法用一个既定框架来约束,更不是依托在一个已有的躯壳内孤立运转。当印刷技术造就了一种新的信息环境,一种新的教育和政府管理制度,一种新的知识和智能的新观念,乃至于一种新形式的经济活动以及新的话语形式,就不可能再有讲故事者的存身之地。有学者说的在理,技术的变化是体系性的,它或许是从某一个点开始,最终引起的则是连片开花整体翻转。所以,媒介变革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传播形态创造或重塑,就好像口传、书写和印刷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今天的融媒体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