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最近在好多地方看到“盛世蚁文”。
在我混的一些群里,也有人在发,配以一片啧啧悲悯之声。
有人愤怒地大声点评说:“这不是她在杀人,首先是社会在杀人!”一些心思细腻的则感叹:“如果你没有穷过,你就不能理解她。”
总之一个意思是,哎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个农妇手刃四个孩子,都是社会的错。你们要理解她,毕竟你没有穷过啊。
反正,作为一个读金庸的,我是不能理解她。
我只想到,乔峰好险!他爸活不下去了,寻了短见,也没有抱着他跳崖摔死。
胡斐也好险!他妈活不下去了,寻了短见,也还先把他托付给大侠苗人凤,没有拿斧子砸死。
二
更逗比的是,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这个女人杀的不是四个孩子,而是老公,那些“理解”、“同情”她的道德家们一定立刻要换一张脸。
他们一定瞬间收起怜惜之泪,不再悲悯了,不再同情了,也不再深沉地追究什么社会之恶、体制之错了,而是跳起来怒斥:
“千错万错,你老公有什么错?你死你的,凭什么把他带走!”
“他是没有多大能力,是赚不了多少钱,但他毕竟在外打拼,辛辛苦苦养家!你可知道男人的累么!”
“再说了,有人娶你养你就不错了,你这个丑样,你还想嫁谁?”
说到底,他们骨子里某些地方和杨改兰是一样的,孩子是父母的私产,不想活了,随时可以带走陪葬。
可如果有女人居然想带走老公陪葬,这不是反了天了么!你本是老公的私产,玩具狗要自尽,却把主人带走,这还了得!
三
一些看客“理解”“怜悯”杀孩子的杨改兰的时候,他们其实在理解什么?
杨改兰的遭遇,主要是贫穷。而看客都畏惧贫穷,它是极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同情”杨改兰,就是同情自己。
相比之下,那四个孩子的遭遇,是被变态母亲杀死。看客们对此便不甚担心,他们内心里都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可能被变态母亲杀死。
所以,贫可怕,殇不可怕;贫要同情,殇便先顾不上同情。反正自己好歹长大了,殇是殇不了了。
道德家们对一件事的反应,要看他们把自己代入成谁。杨改兰杀孩子,他们把自己代入成杨改兰,便忘了孩子;如果杨改兰杀老公呢?他们瞬间就代入成老公,就忘了杨改兰了。
可是,潘金莲也杀老公啊,他们却又不大会恨潘金莲的。你看这些年为潘金莲说话的道德家特别多,甚至“爱情斗士”都来了。为什么呢?
因为很少有人把自己代入成武大郎。谁都不会认为自己这么差、夫妻如此不般配。他们内心深处把自己代入成谁呢?西门庆。所以潘金莲就成爱情斗士了。
四
你想要滥施同情,那你去吧。
去给每个心智失常的人都找一些被侮辱、被损害、被贫穷的证据,甚至抢劫杀人是因为小时候被抢过玩具,强奸是因为上学时挨过老师的粉笔头,都是社会的错,好深刻。
当记者那些年,我看到过很多极端的贫穷,也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我死要带孩子走”,或是“不给老公留种”的极端惨案。
比如有一个女人,老公一样在外打工,她给三个孩子灌了百草枯,食道都烧烂了。
那起惨案里,我们调查、走访,采了无数资料。她贫穷吗?算得贫穷;是蝼蚁吗?勉强也可以说是。但你要我理解她?要我悲悯?抱歉,我悲,但无法悯。大蝼蚁就可以杀小蝼蚁吗?大刍狗就可以杀小刍狗吗?
就像这一次,六岁的小女孩,欢蹦乱跳的年纪,可知道人生就会这样终结,在亲生母亲的斧子下?
还记得《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误听说黄蓉被人害死了,悲怆之下,打折了玉箫,在大海上高唱了一首歌:
“伊上帝之降命,何短修之难裁!
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
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
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这是曹植的诗,叫做《行女哀词》。它是在叩问上天:为什么有的人平安终老,有的孩子却要青春夭折!这不公平!
黄药师怒吼:是谁害死黄蓉的?是江南七怪么?我要找他们讨个说法。
还好,江南七怪没有说:你知道我们作为底层,有多穷么?
如果你穷过,你就会理解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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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和杨过,到底谁更‘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