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热闹中,我也很孤独
文/蒋勋
在汉字里,“孤”与“独”都不是一般人容易喜欢的字。
古书《礼记·礼运大同篇》里说:“鳏、寡、孤、独、癈疾者,皆有所养……”
“鳏”是没有妻子的男人。(男人死了妻子,常常续娶,所以现实社会里“鳏夫”不多,“鳏”这个字也越来越少用,很多人对这个字已经不熟悉了。)
“寡”是失去丈夫的女性,我们现在也还叫“寡妇”。
“孤”是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我们现在汉语里还叫“孤儿”。
“独”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年人,我们现在也还常说“独居老人”。
“孤”或“独”都是失去亲人照顾的人,这两个字也都有令人悲悯、哀伤、同情的意义。
在西方的语境里,“孤独”的意义很不一样。例如“solitude”,这个字,源自于拉丁文的“sol”,是“太阳”的意思。现代葡萄牙、西班牙语的“太阳”还是“sol”,法语“soleil”或意大利语“sole”的“太阳”,也还是源于这个字根。希腊语的“sol”是“惟一”的意思。
西方从“太阳”、“惟一”发展出“孤独”这个词,产生类似庄子哲学“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的孤独感。
汉语从儒家人际伦理的缺失发展出“孤独”二字,总使人哀婉悲悯。
两个不同的文化,从语文开始,赋予了“孤独”不同的生命意涵。
“太阳”、“惟一”,在浩瀚的宇宙中,孤独者,对自己的存在,自信而且自负,并不需要他人怜悯。这样的“孤独”,充分认识到自我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完满个体。
然而,没有父母照顾的“孤儿”,没有儿女照顾的“独居老人”,却是社会伦理上的缺憾、不完美,“孤独”也就很难成为一种正面的生命价值。
《礼运大同篇》是儒家的崇高理想,对深受儒家影响的华人而言,“鳏夫”、“寡妇”、“孤儿”、“独居老人”、“残疾者”,都应该得到社会妥善照顾,理想的“大同社会”,不应该有个人的“孤独”。
但是,生活中不孤独,可能心灵仍然孤独。
为什么在华人热闹的家族聚会、紧密的人际关系中,我们常常感觉到心境上难以言喻的“孤独”?
应酬、对话、寒暄、彼此夹菜、彼此嘘寒问暖——
“薪水多少?”
“父母好吗?”
“太太好吗?”
“孩子好吗?”
“工作累吗?”
“何时结婚?”
从小到大,我们可能不断重复着回答类似的“关心”。
我们可以不回答这些问题吗?我们可以有一点跟自己独处的时间吗?我们可以保有一点个人自己的隐私吗?
“隐私”(privacy),这似乎又是从西方翻译过来的词吧?
“私”是“自私”,崇尚“大同”的社会,能够谅解“自私”另一层面的意义吗?像杜甫诗里说的“欣欣物自私”——春天来了,大自然里的万物,每一种植物,每一个生命,都欣欣向荣,努力完成自己。
张爱玲生活在华人的大家族中,她说:人是没有隐私的。她说:一大清早,不把门打开,就是在做坏事。即使关了门,纸糊的窗户,舔一舔也就有了可以窥探的破洞。
张爱玲的感慨很深,她经验过华人的生活,也经验过西方现代社会的生活。好像最后她宁愿选择孤独却完整的自己。
没有任何一种社会是完美的,在西方现代都市,享受孤独的自由,但也感受寂寞和荒凉。在人际关系紧密的华人社会,有人情味,我们却又渴望逃离,保有多一点的自我。
我们的一生,做父母的孩子,做丈夫的妻子、妻子的丈夫,做儿女的父母,我们很少有机会面对独立而真实的“自我”。如果没有家庭伦理的牵绊,做一个孤独的纯粹的自己,那会是什么样的自己?
也许很困难,也许还要很长时间的努力,但是,我们是否愿意试一试,“做完整的自己”。
2016年冬 蒋勋于台湾八里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