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1年8月22日,诗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所副教授胡续冬在北京去世,终年47岁。
胡续冬(1974.10.30 — 2021.8.22),原名胡旭东,民间人称“胡子”,1974年生于重庆。1991—2002年,胡续冬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2002年起执教于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领域和方向包括: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现代
下文是诗人秦晓宇写就的纪念文章。他写送别胡续冬,却不极尽哀情,因为送别诗人的每双眼睛都是“刺点”,看过他的嬉笑怒骂,流溢过诗人在诗歌中的慈悲。我们特此刊发这篇纪念文章,怀念这位杰出的诗人、学者胡续冬。
撰文| 秦晓宇
01
刺点
中元节那天,我一直在剪片子,直到次日清晨。剪辑室老有股异味,估计是皮皮猪尿的,一只去年疫情高峰期同事捡来的猫,多少保留了它做流浪猫时的不羁传统。剪辑师统子不堪其味,买了卧香,点燃后平放在盒子里那种。
对我来说,这股异味算不了什么,我曾在临终关怀医院拍摄过两年纪录片,什么味儿没闻过?但鬼使神差的,我将香一支支地竖在指间,断断续续燃了一夜。迷信的统子拿中元节禁忌劝我还被奚落。
这样的燃香之举此前不曾有过,现在看,就像一场无意识的祭奠。23号,当胡续冬去世的消息从手机中射来,我也在剪辑室,蓦地一瞥铺满心如死灰的香盒,俨然一具小小的棺椁。这是第一个“刺点”。
“刺点”是罗兰·巴尔特分析摄影时发明的一个概念,另一个是“意趣”。后者好理解,指一张照片的文化内涵或人文情趣,它会激发人们好奇的欣赏与探究的热情。刺点有些玄妙,是那种被偶然捕捉到的不刻意为之的细节,从照片中箭一般射出来,刺中“我”。它会干扰(削弱或加强)意趣,并带来刺痛之感。
胡续冬的写作,是我们这一代诗人中最意趣盎然的,他以一种孙悟空的活力、韦小宝的狡黠、莫莫王的豪情、饕餮的胃口,逍遥狂欢于中西雅俗之间,不过他的诗缺少刺点。现在好了,他用死亡给他的诗一一补上了。
将刺点的概念移用在诗歌或生活的讨论中,可能是错误的,但一个该死的噩耗把我们像电影一样流动的生活突然定格成照片,借用罗兰·巴尔特的话说,“时间被卡住了脖子,停滞了”。
从书架上取下《水边书》,胡续冬二十年前的处女集,其中那首《水边书》早已刻画好我此时的心情:
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
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
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
2003年9月29日胡续冬赴巴西前夜把诗集赠送给我,扉页上题写的“晓宇吾弟永念”,我当时觉得像古典诗人一样矫情,现在看,“永念”的每个笔划都是刺点。
《水边书》,胡续冬的第一本诗集,收录了他写于1994年至2001年的诗歌作品。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从书架上取下《爱在瘟疫蔓延时》,胡续冬写于新青年网站时期的一部诗集,薄薄51页,却十分出色。那时他还没有将才情完全沉溺于流浪猫、灶台与女儿的世界里,那些在“新青年”诸友影响的欣悦与焦虑下产生的诗篇,强悍奇诡,兼济天下。他写反战诗,追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风尚,批判大学体制,处理“非典”疫情……笔下满满的人间情怀。胡续冬有肝疾,在同一代诗人继续追求语言和生活双重冒险的时候,他早早写下“肝脏深处软弱的追悔”,并将“颐养天年”作为网络签名档。所以当“非典”肆虐,他比同侪更关切“疾病的隐喻”,及其对日常生活、世道人心糟糕的改变,自觉地用诗歌抗衡这种趋势。
《爱在瘟疫蔓延时》一诗跟马尔克斯的同名小说一样,均起笔于气味,煞尾于爱。而那首为我所写的《锦囊》,表达了疫情对诗心的戕害,于今年读来仍有启示意义,只是“锦囊”也是刺点,典出短命的李贺。
《爱在瘟疫蔓延时》是胡续冬创作于“新青年”网站时期的一部诗集。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02
教师与诗人
26号上午,老友路一夫开车,载我去八宝山。低低的云,连绵成山脉,跟西山混淆在一起。青天白日里,猛然浮现一轮月痕,用胡续冬《月亮》里的诗句来形容就是:“像凝结了的烟雾,/让一切快乐的事物显得模糊”,又像“小小的皱褶,硌得我的眼睛生疼”。然而写下这些精彩诗句的诗人,再也不能把月亮“加工成充气娃娃,然后苦练肺活量,给它/吹足了气,开始琢磨: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不要被他的淫邪吓坏,这不过是一个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修辞策略。让胡续冬真正费心琢磨的,是如何突出重围,颠覆中国的咏月诗传统;至少,让充气娃娃入诗。他是最早给予充气娃娃诗歌待遇的诗人,除了《月亮》,还写过《成人玩具店》。充气娃娃之于胡续冬,一如腐尸之于波德莱尔,首先意味着先锋的美学意识。我想起来,我的婚礼是胡续冬主持的,他还送了一个充气娃娃,被我扔在洗手间,把当时借住在我家的流马吓得一声惨叫。
我还是第一次去殡仪馆。我们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送别胡续冬?我们了解那里的设施与流程,仪轨和气氛,连死亡如此的极端事件都会沦为庸常。
转念一想,对于胡续冬,这样的安排反而够魔幻,够反讽,够陌生化。何况,他不是擅长从日常生活发现或发明诗意吗?这里给出的正是人生尽头的日常生活。他不是喜欢呼朋唤友的热闹吗?这肯定是他呼朋唤友生涯中最热闹的一次。他不是热衷于插科打诨大放厥词吗?如果他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又会有怎样的浮生胡言?
远远的就看见礼堂门口的挽联:“出中入西,卅载未名孜矻擢才俊;以诗为马,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能写出这幅挽联的,当属胡续冬的知音。上下联分别对应着胡续冬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身份:教师和诗人。上联很学院范儿,还有生僻字,显得博学高雅;下联既诗意又通俗,一如胡续冬的诗风。
“出中入西”往小里说,指胡续冬求学于中文系,执教于外院。往大里说,它化用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口号“脱中入西”,或西方来华传教士的策略“纳中入西”,立场又与之不同,它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主动选择的一条求知路径。而三者均提示我们,文明的本质在于交流融汇,唯其如此,才能产生文明对文明的知音、文明与文明的爱意、本土文明的活力,乃至孕育新的文明,而不会落入“文明的冲突”。胡续冬本人便是文化交流的欢喜使者,他的写作更是文明荟萃的极乐结晶。这是胡续冬对于当今世界的启示意义,我们看到,某种封闭与敌意的情绪就像新冠病毒一样,正在不同文明间滋长弥漫。
“卅载未名”容易理解,胡续冬1991年负芨北大,于未名湖畔求学教书整整三十年。著书立说自古被称为“名山事业”,所以“未名”也流露出对胡续冬英年早逝学术未克大成的惋惜。
“孜矻擢才俊”用典精准。“孜矻”,勤勉不懈,出自写下著名的《师说》《进学解》的韩愈;“擢才俊”典出葛洪《抱朴子·擢才》。二人都是大学者、教育家,其作品对后世影响深远,属于“名山事业”的典范,与之相比,胡续冬自是“未名”。作为老师,胡续冬既有韩愈谆谆教诲的热忱,也有葛洪奇谈怪论的妙趣,故深受学生喜爱。不过他对儒家师道尊严那一套很排斥,对道教天师被奉若神明的把戏更是厌恶,所以他又是一个最不像老师的老师。韩愈入世,葛洪出世,而胡续冬在出世入世间模棱两可实属两难。这些年,天下又逢大变局,昔日好友好些都面目陌生起来,友情为天下裂,尚不如相忘于江湖,而胡续冬带娃喂猫、灶台炼丹,未必不是一种独善与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