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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那块墓地以后会很赚钱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4-04 15:39

正文


文 | 凌岚


父亲去世以后,我这个家中的独生子女必须做到的事就是清明节回国扫墓。最初安葬时墓碑没有建好,新坟从下葬到墓碑树立,在南京大概需要半年多时间。2016年,墓碑建好后第一个清明,我带孩子专门坐飞机回去祭拜。


在北京到南京的高铁上,跟邻座几个人聊起来,发现清明前回到南京,除了看望亲人,无非就是扫墓。家族中在南京的是父母、姨、舅舅,还有过世的外祖父母那边几家人。2015年父亲去世,家族现在在南京的墓已经有五座,我大舅拿着手机记录具体方位,某园几排几号,就跟住宅小区一样,所谓阴宅是也。


随着南京地价飞涨,阴宅价格也水涨船高。从下车到走进墓地的那一公里路,姨跟我妈在议论窃窃私语,同样的岱山墓穴在我爸安葬后贵了四成,到2017年的清明应该涨得更多。“早死好,还有利息可拿”,是老妈对阴宅涨价的总结,幸存者坐看墓地价格飞涨,心里着急吗?我想起曼德尔斯塔姆的诗:


你不是独自一人,你还没有死

你静立的那一刻,乞讨的女人喋喋不休

站在你的身边,

享受着眼前这浩荡大地

长风悲切,雪花飞舞

丰富的潦倒,有力的赤贫

金丝雀甜蜜的歌喉日夜不息

无罪的歌,纯洁地飞


岱山没有乌克兰基辅平原上的金丝雀,但可以听到早春的布谷鸟,那叫声没有凄哀,只有春天到来的温润空气里一点惊喜,好像往生的亲人地下有知。万物皆有灵,这是中国节气里最美好的灵感。时季与思念,农业社会春天发芽的种子和对先人的思念一起萌生。


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多到几乎让我觉得自家的悲痛微不足道,这里永远有比你更凄惨的人生,更短暂的一生,但逝者不搞排行榜。


墓地里的讨钱办法,一个是墓碑刻字描红费用,就是拿红漆和金色漆将墓碑上刻的名字生辰重新描画一遍,修补一年来因为风吹雨打褪色的部分,达到修葺一新的效果。每描一块墓碑,收费大概80—100元,这项工作一般由墓地工作人员来做,是清明上坟时给墓地管理处的非正式福利。


还有一种营利办法,是跟在扫墓人家后面乞讨,混在一家哭哭啼啼的亲友里面充司仪,念一些吉祥口彩。我们扫墓时,这位“讨饭司仪”说的无非是妻贤子孝,官运亨通,说完要拿点小费,10—20块随意。在我们静立默哀的一刻,这人就喋喋不休地说着,远方是布谷鸟高一声低一声的叫,“无罪的歌,纯洁地飞”。最后有长辈忍无可忍地喝止,司仪们作鸟兽散,墓地安静。


早春斜射的阳光,泛青的柳枝翠丝,路边随处可见的紫色的二月兰,扫墓几乎感觉像郊游,如果没有近旁偶尔传出的一两声长嚎,和清明前下葬所放的鞭炮,白日焰火,听着看着都不那么惊乍,真正带游园感的,是临近中午时,墓地管理处的高音喇叭突然放起流行歌曲,张学友唱的《吻别》,意思是轰扫墓的快走,拜拜了您呐,看几分钟就可以了,清明季是多繁忙的日子啊!后面一波人就要来了。


 二月兰


在那么多动静,嘈杂,寻找,口彩,呵斥里,在密密麻麻的大小一样的墓碑里,找到先父墓碑的那一刻,居然有种久别重逢的轻松:“哦!你还在这里!你并没有离开!”这就是扫墓的意义吧,你还在这里,就在这土下面,即便化成无机元素也是我们的元素,我们来过,我们看到,我们还活着。


岱山墓地是新开辟的南京公墓。其中最老的一批旧墓,是2004年开始从南京雨花台南的黄金山公墓集体迁来的,迁墓的目的是为了兴建高铁“南京南站”。如今高铁在南京的最重要上下站,就是建在原来黄金山原址上。


在这些黄金山迁来的墓中,有我曾祖母郑淮英的坟。过去家里老少都叫她“老太太”,“老太太”于1973年病故于南京珠江路的红庙,下葬于黄金山公墓。2004年在市政府通知迁墓后,为了找到她的墓颇费了周折。因为在1997年之前,多年来每年操心给老太太上坟的,是外公外婆。1997年这二位病故,给“老太太”上坟的传统就中断。2004年南京市政府宣布黄金山为高铁征地项目,老太太在那里的墓址,居然在家中失传,无从找起。


国内清明扫墓的传统,真正每年操办扫墓的,不超过上下两代人。比如童年时我随外祖父母,舅舅姨妈等去黄金山给“老太太”扫墓,除了看到至爱长辈在墓碑前摆上香烛点心菜肴嚎哭,并无太多记忆和触动。我一心向往的,是扫墓后在野地里采摘艾叶、荠菜,回家可以蒸青团、包馄炖。


1997年以后,我妈妈他们兄弟姐妹四个清明节去祭扫的,主要是自己父母的墓。隔一代“老太太”的旧坟,其确切地点家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找了几年都徒然。一直到迁墓截止前的最后期限,2008年,大舅最后再去黄金山遍山寻找才偶然找到。他说原来的墓木已拱,形成一片小树林,围绕遮盖着老坟十几座,久无人凭吊,这些荒坟已经变成离地面高不过一尺的土包,除了墓前薄薄的青石墓碑勉强辨认,几与土地无辨。


现在我们一群三代人又来扫墓,最后一站是老太太的坟。那片墓地在岱山属于“拆迁户用地”,跟阳间的拆迁房一个性质,属于整个园区无甚风景的一处。旧坟的墓碑,即便是拆迁后新制,也属于政府掏钱的福利产品,材质大小和市场出售的都不能比,一望过去明显矮别人一截。


我站在老太太的墓前,看到的是我四五岁时来扫墓时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墓碑铭刻:“郑淮英,1889年—1973年”,觉得又陌生又神秘。大舅说“淮英”这个名字,是我的外公在1956年第一次报户口时给他这位丈母起的。当时一家人寄居徐州,名字中的“淮”字由此而来。其实曾祖母是地道的绍兴人氏,一口绍兴官话。


她的童年记忆,包括1907年7月的深夜起来去古轩亭口去看“杀头”,被斩头的是秋瑾;她管天平天国军叫洪匪,太平天国数次围剿杭州城激战的恐怖历史,离她出生不过四五十年。


依照中国旧家庭的传统,她叫郑氏,并无名字。从她出生的1889年到报户口的1956年这67年里,她一生的四分之三时间是没有名字的存在。我的没有名字祖先还有多少?他们见证历史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生在田地里的麦子,那么许多的麦子,海量的无名。


我看着她墓碑上的年份,1889年—1973年,再看看周围那些从黄金山迁来的旧墓,他们经历过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动乱、改朝换代最频繁的时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可能,我真想问问这些逝者,这些曾经没有名字的存在,历经那么多次外族侵略、内族战争的普通人,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太太原来在黄金山的墓地,下葬时一共交了四十块钱都不到,连墓碑、碑刻都包括了,当时还嫌贵呢。现在迁到岱山,这块地多少钱? 起码要两万以上吧。值!”姨的话打断了我这个书呆子的思路。是啊是啊,岁月缅怀,哪能抵得上地价飞涨呢?


我清清楚楚记得一个上海闺蜜对我说的话,是她老爸的临终遗言:“我那块墓地以后会很赚钱,你们都孝顺,但地涨价嘛也是事实。往生后你们祭拜几年,扫扫墓尽到心意就可以啦!然后,然后墓地可以脱手哎!”她边抹眼泪边赞叹老爸的投资眼光,那还是2004年呢!


我们中国人的韧性,对好日子的热爱,是超越一切死亡和苦难的强心针,这就是活下来的动力吧。


本文原标题《坐看墓地价格飞涨,心里着急吗


【作者简介】 

凌岚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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