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裴勇惠的遗像前,她把一辈子所有难过的事都想了个遍,还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众人只当她是悲痛过头,故而哭不出来,纷纷劝她想开点。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垮了,孩子怎么办?”
是啊,她垮了,孩子怎么办?
儿子先天不足,十二岁了,智力还不及人家五六岁的孩子。
就在上个月,她在厂里上班,还接到老师电话,说裴智智又屙身上了,让她赶紧去班里送裤子。
当她回家拿了干净裤子赶到班里,所有的学生,包括老师,都捏着鼻子,用那种她早已看过很多次,却还是会羞到面红耳赤的眼神看着她。
儿子趴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是懂得羞耻的。他正在难过。
儿子的同桌冷冷地站在一旁,用袖子捂住口鼻。就连课本也全都挪到了桌角,唯恐被这难闻的气味污染。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处理一次儿子的排泄物。
从最初的干呕,到慢慢习惯,再到最后她的鼻子彻底对他制造出的任何气味免疫,不再有感觉。
她是这样的,可别人不是。她能理解每一个被儿子身上散发出的难闻气味薰到的人的那种极其厌恶和鄙视的心情,但还是会因此深深地难过。
因为难过,她情绪失控,明知不该发火,却还是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冲他大吼:
“你怎么回事?要解大便为什么不去厕所?忍不住为什么不举手跟老师说?这样不脏吗?弄到身上不难受吗?不影响其他人吗?起来!去厕所!”
原本眼中已饱含泪水的儿子,在被她厉声批评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连他的哭声也是那么难听,像鸭子。
有时还会诱发“过度换气综合征”——就是在情绪特别激动和难过尤其哭泣时会呼吸困难,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严重的甚至会窒息。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粗鲁地将他提起,一路推搡着往厕所去。
然而到了厕所门口她又迟疑了,因为不知道该带他进男厕还是女厕。
最后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选择了男厕。
因为厕所没有凳子,她只能让他单手扶墙站着给他换裤子。扒下裤子才知道,原来他是闹肚子了。
他的肠胃一直不好,小时候常因为肠炎而住院。
医生把他的大脑比喻成一台反应过慢的处理器。说正常人需要排便时,大脑会立刻接收到信号并发出指令。
而裴智智的大脑就像一台比较老旧,运作缓慢,反应迟钝甚至会经常卡壳、也就是俗称bug的装置,不论是接收信息还是发出指令都比别人慢一拍。
她知道医生说得已经很委婉了。直白地说,就是智力缺陷,不聪明。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独立。
她不知道那位男老师在身后目睹这一幕时表情有多么震惊,可她既没有道歉也无解释,而是继续歇斯底里。
儿子知道自己又错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错,于是一直哭。
换好裤子之后,在她的催促下,不愿意返回班级的儿子,最终还是哭着回了教室,接受新一轮的议论与嘲笑。
作为一个经常要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的母亲,能找到一份保洁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很珍惜。
趁着厕所没人,她以最快的速度在洗拖把的池子里将脏裤子洗净,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下班带回家。
过去的十二年,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双倍的痕迹。
所有人劝她再要一个。因为她仍有很大几率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百年之后,小的可以给他们养老以及照顾大的。
她听完坚决反对,甚至因此和裴永惠大吵了一架,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跟对方说话。
正因为自己吃了十二年的苦,所以绝不能再让另一个来承受。正因为知道照顾这样一个孩子需要多少精力和耐心,所以才不会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另一个人可以完全代替自己去照顾他。
而且她怎么敢赌她一定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万一又是这样的,她该怎么办?一走了之,还是在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带着他们一死了之?
这一年的除夕,市区开放了专门的烟花燃放点。好像那一晚,全城的人都去了。
他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然后她带他去了专门卖烟花的小卖部,买了最便宜的摔炮和小呲花。大的很贵,不用买,可以看别人放。
这是距上次因再要一个孩子的问题吵架后,她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一同出行。
他原本拒绝,可是在她给儿子换好外套,戴上帽子围巾和口罩之后,还是同意了。
那晚,烟花漫天,五彩斑斓,整个天空都亮了。儿子很高兴。她也很高兴。
唯一不幸的是儿子的衣服被呲花烫了一个洞。幸运的是,机智的她临出门前给儿子换了去年的旧衣服。这样倒也没那么心疼。
他们抬头看着绚烂的烟花,和众人一起欢呼、雀跃、蹦跳。在冲天的火光中许愿。
他们计算了一下旧年的收支,发现一年下来竟然只攒了三万不到,顿时有些气馁。
可是转念一想,很多人一年忙到头不赚钱反而负债,顿时又没那么灰心了。
他说:“老王的儿子小时候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傻傻的,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不也好了?活蹦乱跳的,比谁都精。”
他说着看了一眼儿子,无限憧憬地说道:“也许有一天他忽然就开窍了。刚刚看烟花时,我许愿了。许的就是这个。”
他又看了她一眼,笑着告诉她一个秘密:“这半个多月不跟你说话,可把我憋坏了。”
如今才知道,这个除夕之夜,竟是她这一生中最后的浪漫。
春节结束后开工的第二周,裴勇惠运货途中发生意外,死了。
当时她正在公司冲洗厕所。从接听完电话,到一声不响打扫完整栋楼三个厕所、四条走廊、几百平办公区域,全公司没有一个人看出她家里出了事。
做完全部工作,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她没有跟公司说明情况提前回家,而是在杂物间一直坐到下班。
她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坐着。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反应过于平静了。平静到不可思议,平静到有违常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悲痛,以至于身体自动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进入一种麻木状态。
不知道是不是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大脑无法处理这种异常情况从而发生了bug。
这场事故最终认定双方各承担一半责任。对方超速,而裴勇惠则属于疲劳驾驶。
她想起除夕那晚,裴勇惠说,新的一年一定要多挣点钱。他的货车太老了,达不到环保要求,很多路线他都跑不了,少赚很多钱。
所以他想多挣点钱,把车换了。再带儿子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找这方面的专家看看。什么时候攒够了钱,就去。
从处理完事故到办完裴勇惠的丧事,她由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泪。
所有人都劝她哭,说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她努力尝试过,可是失败了。
她觉得她之所以没有那么伤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那一晚的焰火。
那晚的繁星太过灿烂,气氛过于浪漫,以至于他们结束了半个多月的冷战。
他告诉她他许了什么愿望,还答应她,以后不会再跟她提再要一个孩子的事。
他说她是对的,既然承担不了他们的未来,就没必要把另一个带来这世上吃苦。是他欠了考虑。
幸运她没有再要一个,幸运在他遭遇意外之前他们打开了心结,幸运他的死亡至少还获得一笔赔偿,好过病逝,费钱又痛苦……
知道哭没有任何意义;知道每掉一次泪,都是对自己体能的一种消耗;
知道裴勇惠此刻最希望看到的,其实就是她的振作;知道她并没有被命运击垮,她现在强得可怕……
没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去世了,问起她请假是家里有什么事吗?她就答“家里有点事”,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老师说:“不是不是。裴智智妈妈,裴智智这次写了一篇很好的作文,非常非常好。
我想让他在课堂上朗读,我看得出他很想,但是他很紧张,害怕自己读不好。
你能来鼓励他,给他打气吗?如果这次他做到了,对他竖立自信心会有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