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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聪,读她的洒脱与美丽
文 | 李辉
画家周思聪走得太早。一九九六年走的时候,她才五十七岁。
人已去,惟有欣赏她的画,读她的文字。
周思聪。
要了解一个人乃至了解一个时代,书信和日记均有着不可替代的填补历史细节的作用。因为,真正私人化的书信和日记,为亲友、为自己而写,而非为了逢迎某时某地的需要和公开发表而写。这样的书写者,在书写之时,无疑会颇为真实地记录下个人所见、所闻、所思。《周思聪与友人书》正是这样一份真实的个人化记录。
我在策划“大象人物书简文丛”时,邵燕祥先生介绍我认识了马文蔚大姐。文蔚大姐是北京广播电台记者,与周思聪交往多年,留存周思聪许多信件,这些信,正是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周思聪性情的史料。文蔚大姐编好书信集,共收录周思聪十二年间的来信一百四十二封。我们把书名定为《周思聪与友人书》,大象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出版。
《周思聪与友人书》书影。
《周思聪与友人书》目录页。
《周思聪与友人书》题跋。
为此书,文蔚大姐写了一篇代序,题为《沉默者心语》。今天再读,依旧令人感动:
好友周思聪五十七岁早逝,留给我的痛苦和愧疚是无法言说的。她离去已有九年,这种感觉依旧存在。头几年简直不敢碰触,退休以后,才静下心来一字一句重读她的信件。和当时相比,感受竟大不相同。
这些文字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其真诚、直率,以及内中包含的人格力量、犀利的见解,经过岁月的淘洗,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光鲜;尤其是对阻碍社会进步、制约艺术发展的意识形态,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顽固积习,她反应敏锐,恶之尤深。似乎她“醒”得比别人早,头脑多一些准备。她在艺术实践中不计成败,务求突破,以变求生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当时很熟悉的文字,不知怎麽的有些生疏,像是第一次看到,又仿佛有种冲击力阵阵袭来。
这都是我们的“私房话”,没给别人看过。1996 年出版纪念文集时,考虑到她遗留的文字有限,从中选了一小部分,交给她丈夫卢沉。后来同她的笔记、发言提纲等归在一类,略起到补充作用。而多数很有价值的文字,仍积存在我这里。人渐渐地老去,不免有一天随我的遗物一起化灰成烟,那就埋没了她,毁灭了她赋予这些文字的美好生命。思之再三,不如展现给世人,让它们重获生机。这对怀念她、喜爱她艺术的人,对研究者,都会是有益的。(《沉默者心语》)
一本书信集,让我们看到周思聪的洒脱与美丽。
周思聪绘画时。
作为画家,周思聪的人物画艺术成就在当代美术史上占据着一个重要位置。人们熟悉她的《人民和总理》、《矿工组图》,为她的英年早逝而惋惜至今。《周思聪与友人书》则呈现出这位艺术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在信中,周思聪对朋友几乎无话不谈。时代的风雨波折,艺术创作的酸甜苦辣,美术界的是非曲直,人际的恩怨纠葛……均被画家富有性情地书写下来。倾心之谈,随意挥洒,叙述于细腻、跳跃之中显出洒脱本色。时而流露而出的困惑,使她的文字漫溢出难以消散的惆怅与忧郁。随处可见的真知灼见,则读来让人感叹不已。她这样谈到她对人的审美标准:
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比如一个通身区[黢]黑的矿工,他以为自己的丑陋的。殊不知他是那么美,令你惊异。我也常在街头观察过一些时令女郎,穿一半件洋货什么的,或是脸盘略有点标致什么的,于是盛气凌人、自命不凡起来。一看便知是个草包,从里面浸透出丑态。这当然不属于我所欣赏的“平凡的人”之列。在我尊敬的画家之中,李可染是德高望重的,然而他却是极平常的人。激动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像个孩子,对许多事常显出惊奇“怎么会这样?”,有了高兴事,一遍一遍说给人听。所以他是个常人,是个自然人,至少本质是如此。“我爱平凡的人”这句话,也可以说成“我厌恶自命不凡的人”。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日)
读书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位敢爱敢恨、敏于观察、勇于思考的艺术家。文蔚大姐在《沉默者心语》中写道:
“这些文字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其真诚、直率,以及内中包含的人格力量、犀利的见解,经过岁月的淘洗,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光鲜;尤其是对阻碍社会进步、制约艺术发展的意识形态,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顽固积习,她反应敏锐,恶之尤深。似乎她‘醒’得比别人早,头脑多一些准备。她在艺术实践中不计成败,务求突破,以变求生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当时很熟悉的文字,不知怎麽的有些生疏,像是第一次看到,又仿佛有种冲击力阵阵袭来。”
大姐说得好。正因为如此,个之人间的这些通信,也就成了值得一读的历史记录。
尤让人感叹的是,没有想到,周思聪这位杰出的画家,竟有如此出色的文笔:
必挽留生命的夏天,着意在那枯枝上的秋实。哪怕只是一个苦涩的果,它是实在的,是孕育着春和夏的生的继续。小时候,我最喜欢结伴到郊外去玩。背个小画夹,趟过小河,一路上踢着羊肠小道上油黑滚圆的羊粪蛋,找个僻静地方,画张秋天的小树林;拣来干树枝,架起篝火烤馒头吃。那些缀着红红小果子的山枣棵子,都长在人够不到的坡坡下面,攀着树枝小心地滑下去摘一把果子,放在嘴里,酸酸的。树枝划破了手,也觉得是那么惬意的事。真可惜,现在,那诱人的去处早已变成城市的一部分。单调的商店,车辆,人流。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十日)
细腻描写与怀旧思绪交融在画面之中。由这样一些文字构成的私人化的书信,显然就是出色的散文,足以与她的画结伴而行,传之久远了。
下面这封信,同样非常精彩:
你的诗我喜欢。它没有耀眼的词藻,像一条漫流的小溪。不华丽、不造作,是那样自然的流过来的。我觉得诗、书、画都应当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它应当是没有一条预定的路线,而恰恰又是按照必然的路线流过去,正像溪流一样,而非人工的水渠。我常喜欢拜读孩子的画,他们没有要讨人喜欢或怕人耻笑的种种顾虑,一心一意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它真挚,就必然可爱,尽管拖鼻涕、开裆裤,也可爱。而我自己的画上则各种雕琢的痕迹太多,条条框框太多,使我不能自由的抒发。
最近矿工图的第六幅——“遗孤”,刚刚完成。我每画完一幅画,都像打了一次败仗。我没有别人所体验过的那种“胜利的欢乐”。多么想体验一次呵。
烦躁,想发火的时候,我也常有。那常是在失去了目标的时候。
……
今天是青年节,它已不属于我们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四日)
周思聪画作之一。
周思聪画作之二。
周思聪画作之三。
周思聪画作之四。
周思聪画作之五。
在文蔚大姐眼里,周思聪习惯于沉默。
她习惯沉默。
她的沉默,当然也有另一种含义。她能细心体察身边一些需要帮助的人,陷入窘境的裱画师傅,生计艰难的学生等等;不用对方开口,必会倾力相助。对他们就像对自己,该做就做了,何须言语。直到人们痛悼她的去世,这些事才被公开。
沉默,使她更充分地“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多思、内省,铸成了她聪慧、深沉的性格。这是成就一位艺术家必不可少的资质。
沉默,也使她的所思所想没有随风飘逝,它们凝聚在这些可触摸的信纸上,可阅读的文字里,可欣赏的笔触字迹之间。这是她留下的最真实最可贵的心语。(《沉默者心语》)
周思聪去世之后,我熟悉的郁风老人,这样评价周思聪:“憎恶一切丑恶劣行,蔑视一切浮华虚名,在违背正义良心的大事情上即使众人皆然她也决不低头。” 说得真好。
转眼二十年过去,周思聪离开我们好久了。还是让我们欣赏她的画,读她的文字吧!
完稿于二〇一七年六月十二日,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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