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4春卷
非虚构《多洛丝的上海》(海娆)
旅德作家海娆历时两年,对年逾八旬的德国老太太多洛丝进行了抢救式采访,为她写下回忆录。1936年多洛丝出生于广州,1955年离开香港,她父亲是德国商人,抗战时期从事对华贸易,母亲是美国人,外公是美国建筑工程师查尔斯·伯捷,被誉为“广州现代建筑之父”。特殊的家庭结构和身份,给她带来特殊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本文记录了多洛丝所经历的颠簸动荡的抗战岁月,细腻描述了1946-1951年间她告别重庆的家人,独自来到上海求学的日常生活,这是一段多洛丝的成长史,也是一段独特的上海城市记忆。
那个见证了中国大时代的外国小姑娘走了
海娆
今年秋天,死亡的气息特别浓,就像这个季节的大雾,会在某个清晨骤然降临,让你四顾茫茫,只感到透心的潮湿和冰凉。
9月17号,我在WhatsApp上给多洛丝发了条短信,还附了一张照片。“亲爱的多洛丝,今天是中国的中秋节,祝你和家人节日快乐!”“照片是今天从嘉陵江这边看重庆城。城背后的高山上,就是你曾经居住的地方。”
没有回复,这条消息一直没被阅读。这才发现,她最后在线的时间是8月29号,心里顿时掠过不祥。她亲友众多,爱玩手机,以前都会当日回复。这太不正常。是手机坏了或者丢了?抑或生病住院了?我感到不安。到月底,消息来了,她儿子写邮件告诉我,她已于8月30号在英国去世。
作者的中秋问候和重庆美图,多洛丝没能看到
我很震惊。我们不久前才见过面,在她家。我按出版社要求去请她写授权书,顺便送去三本刊有她故事的杂志样刊:《红岩》、《香港文学》和《收获》。她状态不错,高兴地翻了翻杂志,谢了我,又谢了杂志和编辑,还亲吻了一下《收获》上她自己的照片,然后就郑重宣布:明年春天要率领全家回中国,第一站香港,然后广州、重庆,最后从上海返回。“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回中国了!”88岁的她笑容灿烂,兴奋得像一个即将去春游的小学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加上七个孙儿孙女。我带队,你当翻译。欧耶,那将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我也笑了,欣然允诺。没想到,她竟提前不辞而别。
翻译一本书,结下一段情,成就又一本书
我和多洛丝相识,缘于我翻译《汉娜的重庆》。
在汉娜笔下,这个居住在重庆南山上的外国小姑娘活泼可爱,个性独特。一般小姑娘都喜欢的布娃娃和漂亮衣裙,她有一屋子,却一点也不喜欢,只喜欢去漫山遍野乱跑,去爬树,去吊在树藤上荡秋千,去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还笑呵呵;一般小姑娘都害怕的毛毛虫,她不怕,还去捉回家喂鸡;明明是真的洋娃娃,却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后来又喜欢讲“川普”(带她的奶妈是重庆人,家里的厨师夫妻来自东北),还喜欢吃中国食物。
左起:汉娜父亲,多洛丝,汉娜母亲,汉娜,七十年代末在德国
她父亲是德国人,1924年到中国,合步楼公司最后一任驻华经理,一生从事对华贸易;母亲是美国人,外公是美国建筑工程师查尔斯.伯捷,1902年到广州,为广州设计和建造了许多重要建筑,享有“广州近代建筑之父”的美名,其故居接待过孙中山等民国政要,被称“广州白宫”。家族有如此深厚的中国情缘,多洛丝本人也经历不凡:她亲历了上海封锁、重庆大轰炸、上海解放和香港动乱等中国历史大事件,是中国社会那段特殊历史的见证者。于是我动念,把她的经历写成书,用文字保留下她和家人的中国故事。故事是他们的,历史是我们的。我希望把这些流散到海外的中国记忆抢救下来。
多洛丝父亲晚年跟中国商务部官员在一起
外公伯捷的故居,位于广州荔湾芳村(1916)
由汉娜牵线,我和多洛丝接上头。我们先在手机上用WhatsApp联系,不久她又邀请我去她家作客。2021年7月,我第一次前往瑞士巴塞尔她的家里拜访她。那天阳光明艳,85岁的多洛丝精神矍铄。她刚从山上小住归来,身上还带着山林的气息。去旅行,去山居,是早年的中国经历在她一生的延续。她两岁就上路,开始随中国社会的动荡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为躲避轰炸而偏居重庆南山的几年相对稳定,成了她漂泊岁月里最难忘的美好,也让她从此迷恋山居。婚后买房,她想把家安在高山上,但丈夫是律师,每天要去城里的事务所工作,双方只得各让一步,把房子买在巴塞尔城郊的小山坡上。生活终于稳定下来,对旅行和山居的热爱和习惯却没停下。她每年必须出门一段时间,去陌生的地方旅行,去高山上小住,有时跟家人,有时跟朋友,否则身体不自在。
她家里到处是中国元素:雕有龙凤呈祥图案的檀香木柜、沙发垫上绣有中国“福”字、椅子上坐着一对比婴儿还大的中国玩偶、各种精美的中国银器和瓷器摆设、墙上泛黄的中国字画、厨房还挂了一个竹编烧箕……与其说这是一个瑞士律师遗孀的家,不如说是一个中国文物博物馆。她父母当年几乎把中国的整个家都打包回来,后来又把这些凝聚着故事的中国宝贝遗留给了三个女儿。作为老大,多洛丝还继承了父母所有的老照片,其中还有外婆的,从百年前的广州,到五十年代的香港,一帧一帧的黑白照片,构成了一幅中国社会半个世纪的历史画卷。
为了让我掌握更多素材,多洛丝还请来了家住弗莱堡的亨丽叶,让她也接受我的采访。她俩的友谊始于八十年前的重庆南山,多洛丝五岁。时空流转,沧海桑田,童孩已成老妪,俩人依然是随叫随到无话不谈的闺蜜。我们坐在露台上喝咖啡聊天,晴空万里,阳光暧人,紫红的杜鹃在绽放,绿茵草坪泛着金光,遥远的往事就在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述中,一幕一幕像电影在眼前重现。
多洛丝家里的中国元素
我的故乡在中国
童年多洛丝
多洛丝1936年在广州出生,两岁时,父亲去香港工作,全家从广州搬去香港。1939年,父亲追随民国政府去了重庆,次年,母亲也带着多洛丝和哥哥出发了,前往重庆跟父亲团聚。母子三人先到上海。上海已经沦陷,长江航线也被切断。他们住在租界的酒店里等待时机。半年后,机会来了,一批合步楼公司的军火到了,要运往内地。多洛丝和母亲在孙立人将军的德军顾问冯.斯坦先生陪护下,穿过日军封锁线,乘船到石浦。她们随这支军火运输队向内地进发,经天台、衡阳、柳州、贵阳,一路颠簸,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最终,军火被成功运送到目的地,多洛丝和母亲也抵达重庆。分散的一家团聚了,却少了一个人——卢迪,多洛丝十岁的哥哥、父母唯一的儿子,在上海逗留期间染病没能及时医治,已经永远离开。
多洛丝和哥哥卢迪(1938)
为了躲避日本飞机轰炸,一家人从重庆城内的李子坝搬到长江南岸的山上。多洛丝就在南山的密林里自由而野性地成长,直到抗战结束,父母才安排她去上海读书。十岁的小姑娘兴高采烈,没想到这是一场漫长的别离。由于时局动荡,她只在头两年的假期里能够回家,后来就不行了。1951年,在父母的遥控下,她被转学到香港的拨萃女校,一边上学,一边等待家人。这一等又是三年,直到1954年,父母才带着两个妹妹从汉口到香港。一家人终于再次团聚。多洛丝已经十八岁,她有六年没能见到父母。
重庆南山,德国医生阿思密的故居,1940年是德国大使馆,1941-1946年是多洛丝的家
1948年夏天,多洛丝和小伙伴们在重庆南山
初到香港,多洛丝住在难民营,遇见了跟自己同龄的美国姑娘卡柔。两人一见如故。卡柔在蒙古出生长大,她父母是在那里传教的美国传教士。她不习惯香港潮湿闷热的气候,她怀念蒙古,说那里是她的故乡。她问多洛丝的故乡在哪里?多洛丝懵了。她居无定所,在广州出生,两岁到香港,四岁到上海,五岁到重庆,十岁又到上海。现在她十五岁了,又回香港,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以后又会去哪里。每一个人都有故乡,那是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可她的故乡在哪里呢?
卡柔的弟妹在旁边爬树玩耍。这些来自蒙古草原的孩子,第一次见到高大的榕树,十分好奇和兴奋,但爬树的动作都很笨拙。多洛丝一跃而起,三下两下就爬上树了,像只身手敏捷的猴子。这时她想起了重庆南山,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看啊,卡柔,这就是我的故乡!别人的故乡是固定的城市或村庄,我的故乡是在路上,从广州到香港到上海到重庆,那些我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爬过的树,生活过的地方,统统都是我的故乡!如果你非要我说一个地方,那就是中国。我的故乡在中国!不是么?”
有些事要赶紧,晚了会留下终身遗憾
从德国法兰克福南下,去瑞士巴塞尔,要经过临近瑞士边境的德国小城弗莱堡。我提前一天出发,去参加多洛丝的葬礼,想先去看看亨丽叶。
三年前,我和亨丽叶见过面,在多洛丝家。她比多洛丝年长三岁,思维和谈吐都很清晰。对于共同的往事,她有着跟多洛丝不同的角度和回忆。她的讲述补充和丰富了多洛丝的故事,为我写多洛丝回忆录提供了宝贵的素材,让我对她心存谢意和好感。分别时,她邀请我择日去她家作客,说她的故事也很精彩,想讲给我听,还有些老照片想给我看。我大喜,当即跟她加了微信,说好要去拜访她。
多洛丝和亨丽叶,2021年7月在多洛丝家中
遗憾的是,那段时间我全力以赴写多洛丝的回忆录,没顾上。直到夏去秋来,落叶飘黄,初稿完成,我才抽身出来。我们相约在十月的某个周末我去她家。可就在我启程的前两天,她在家里不慎跌倒,中风了,从此卧床不起,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几乎成了植物人。
我买了鲜花,背着厚重的《收获》杂志,在她儿子的陪伴下,去养老院看她。碰巧她先生也在。这个小她两岁的上海老叔爷正凑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他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两个人有同样的家庭背景: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上海人,又都在那个特殊年代里遭遇了家庭破碎,人到中年才离乡去国。两个被命运抛到德国的上海老乡,相遇之后惺惺相惜,成了夫妻。
亨丽叶看上去比三年前胖了点,满面红光,气色很好。我轻握她的手,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她目光清澈,望着我却没有反应。我把《收获》翻开,给她看上面她的照片,问她高兴么,她的故事和照片上了家乡的杂志?她这才微微点头,看来还有意识。我受到鼓舞,开始为她朗读杂志上与她相关的内容。她的呼吸节奏开始变乱,时急时缓,时重时轻,喉咙里偶尔还发出咕咕声。我想她也许有话想说,但我们谁都无法帮她,也猜不出她想说什么。她的脸上没有悲喜,双眸纯净得令人心碎。我相信,在她沉默的世界里,一定有波涛在翻涌,或许是故人重现?是远方的故国在召唤?
一根导食的小管从床边的架子上垂悬下来,插入她的腹腔。她不能咀嚼,但能吞咽。儿子给她喂酸奶,一勺一勺送进她嘴里,一边还哄她逗她,像在给婴儿喂食。她先生用热毛巾为她擦脸,用小梳子为她梳头发。两个男人都讲上海话。我听不懂,但第一次发现上海话好听,像温柔婉转的抒情小夜曲。那该是她沉默世界里最动人的音乐吧。
作者为病床上的亨丽叶朗读《收获》杂志上她的故事
永远在路上,朝着家的方向
10月25号,多洛丝的葬礼在巴塞尔郊外的Rüti墓园举行。她被葬在一棵高高的山毛榉树下。那里只有一块普通的石碑,上面刻有她和她先生的姓名及生卒日期。他在那里等了她七年,夫妻现在终于团聚,永不分离。
也许因为逝者不是基督徒,主持葬礼的神职人员没穿神圣的黑长袍,只穿着世俗的黑西装。木制骨灰盒被轻轻落入墓穴后,大家在静默中依次上前,向墓穴里投进一朵红的或白的玫瑰花,跟她道别。
多洛丝和丈夫的墓
多洛丝与丈夫结婚时
参加葬礼的来宾很多,88岁的多洛丝迎来了88位送葬人,这巨大的巧合,仿佛是上天为她传奇一生送上的一朵小白花。来宾们大都是欧美白人和欧亚混血,也有几个中国人。事后我得知,这几人都曾受恩于她,其中一位姓李的先生,现在是瑞士某国际贸易公司的老板,九十年代初到瑞士时,曾流落街头,走投无路。是多洛丝听说后,主动开车找到他,为他提供住处,又帮他找律师申请难民,才让他成功留下来。我当然知道,多洛丝身上有浓厚的中国情结,她对中国和中国人都怀有大爱,这在她平常的言谈中也多有流露。但我不知道,她帮助过这么多漂泊海外的中国人,早已把这深情大爱化为行动。
追思会在墓园小教堂举行
她一生热爱旅行,其实她真正热爱的,是走在路上时对家的向往和奔赴。这让她充满了希望和力量。这最后一趟,她是和海迪一起上路的。海迪是她在香港拨萃女校的学妹,小她五岁,中英混血,婚后定居伯尔尼。两人也是一生一世的好友。自从丈夫去世后,多洛丝常和她相伴出游。她们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游览英国南部。一切都很完美,俩人也很享受。8号30号,回程来到多佛港,她们要在这里换乘轮船回欧洲大陆,经法国回瑞士。多洛丝刚下巴士,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轮船,就跌倒了。她双臂朝前,向着东方,家的方向,永远没能站起来,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朝着圣地的方向,行一个长长的等身长头礼。这是她生命最后的姿式,也是对她一生的总结和诠释。
追思会上,我用中德双语朗诵了一首小诗,跟她作别:
再见,亲爱的多洛丝
死亡不期而至,
你在行走的路上停止了行走,
是累了吗,回家的路实在漫长,
用一生来行走也无法抵达。
泪水被悲伤包裹,
如岩浆在地下奔涌。
还有些愿望没实现,
那就等待春天吧,
等鲜花开满你的坟头,
等你在我的书里复活,
我们一起重返东方,
你的故乡还在等你回家。
战争早已结束,你不必再害怕,
扬子江畔的南山上,文峰塔下
松林苍翠,鸟语花香,
阿思密房子已焕然一新,
客人来来往往,
小小的多洛丝就在那里,
你在跳舞唱歌,你在奔跑欢笑,
围着那房子,在我们身边,
在我们心里,直到永远。
最后的旅行,在英国巨石阵,多洛丝向我们最后的回眸
(完,2024年11月4日)
《收获》长篇小说2024春卷
刊载非虚构《多洛丝的上海》(海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