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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打架!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8-01-31 21:15

正文


旧岛之少无所依

文/王枝节





1

纪末,黄泥土路披上水泥新衣,照旧将瘦长的岛屿南北贯通,中间一横,东西各接一座码头。东边去往大岛平潭;西边去往松下镇,往大了说,是迈向辽阔内陆的开端。

早在路翻新之前,内陆传来的精巧事物已将岛上十三乡的村民翻新了。他们亢奋不已、躁动不安,终于废渔弃耕,挤进追求幸福人生的热闹队伍里去。那时候,是六合彩和沈殿霞、聚赌和周润发、混混村痞和郑伊健、乡下佬进城和周星驰的时代。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奶奶说我乞丐命皇帝嘴。的确,番薯米咸鱼干我不爱吃,很挑食,结果长的瘦小羸弱。又不爱动,翻墙上树,凫水泅潜,都不会,只爱看书看电视,看成了楞直听话的书呆子。

这于家人倒是遂心顺意,老师也偏袒,但并不能换来小捣蛋、小混混的尊重。这不合人人争强斗胜的潮流,没人喜欢老实巴交。我不服气,很不服气,所以在小卖部看影碟机放的港剧《广东十虎》时,把里头以弱胜强的绊腿招术牢记于心,每当无人时,就把那招术熟习熟习。我那时正苦等着一个翻身扬名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快找到第一个对手,他是我的同桌,绰号“老鼠”。我看中他比我还瘦,他的胳膊被太阳晒成暗褐色,骨结突出,像干枯的树木枝干。我那时的绰号叫“豆腐”,因为出门太少,比较白,看不出明显的瘦,可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稍微硬些的肉。总之,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架是怎么吵起来的就不记得了,到了后半场,我们不许对方碰着自己,老鼠坐着,瞪着眼,咬着牙。他一向沉默寡言,当时也不吭声。我反而来劲了,故意把胳膊挨近老鼠,等老鼠碰到我。

“你碰我干嘛?”当他不小心碰到我,我就边喊边用手肘往老鼠胸口捅去,我接连三次那么做。

“他妈的,别太过分了!”老鼠蹿起来,脸通红通红。

“你他妈的,怎么嘛?”我想打架,但脏话却说不利索。

班里好事的小混蛋已经围上来了。

“你妈的,你是要打是怎样!”老鼠说。

“怕你不成,草你妈。”我骂完,老鼠就倾着身子逼过来,脸红的发紫,肩膀发颤。

突然有人喊:

“打个鸡巴……”

我随众人一同望去。

说话的是赵勇,在后排坐着。他是班上的老大,粗壮高大,眯缝眼,看不见眼珠子里的光。这已经是他第二回念四年级了,平时常和六年级的抽烟厮混打架。有一次他被几个人拦,一点没慌,在路边垃圾堆捡起个破酒瓶敲碎了,对峙到大人来。作为围观群众,我很崇拜他。

“有本事死学校外面打去,这打两下老师就来了,打个鸡巴。”

我决不能在这掉脸,接了赵勇的话。

“有本事出去!”我甩着脑袋叫嚣。

老鼠没说话,转身就走,我也忿忿地跟上去。

赵勇领着围观的小混蛋们围在我俩身边,他们嬉戏打闹着,没把我俩当回事。那是个刮大风的夏天,艳红的五星红旗在我们头顶猎猎作响,我解下红领巾塞进裤兜。

从教室走到校外,我从赵勇他们的语气中隐隐明白自己和老鼠被当场闹剧看了,平时,我是他们隔绝的乖学生,老鼠是块不说话的木头。我俩个打起来,稀奇好玩。但我骑虎难下,好像只有凶狠地把老鼠打趴下,才能挽回尊严,加入小混蛋的阵营。

走到校门外的林荫地,我先动手了。我出拳的速度像机关枪一样,往他胳膊胸前乱抡。他架着双手挡着。围观的小混蛋们正给我叫好呢,老鼠突然就往我肚子上狠踹了一脚。

剧烈的疼痛始料未及,肠子抽搐,火烧似的。

我直不起来,抱肚子蹲着。就这么被一击毙命。

小混蛋们都笑了,笑话我。

我臊的两颊发烫,但怎么也站不起来。

老鼠没接着打我,怔了怔,要走。

“接着干啊!”赵勇把他拦住,往我这推。

我稍稍直起身子来,准备迎击。

老鼠一语不发,埋头往校门走,又被赵勇推回来。老鼠瞟了赵勇一眼,还是要走。

赵勇攥起他的衣服,把他重重摔在我面前,接着扇他的脑袋。扇了几下,又回过身一脚踢在我大腿上,嘲笑说:“他妈的蠢不蠢。两个傻逼。”

老鼠低着头,一动不动。

小混蛋们大笑了一番,然后跟着赵勇离开,把我和老鼠撇下,像撇下玩腻的玩具。

被羞辱,我心里不忿,却不敢爆发。老鼠木在那里,他不是我的敌人,他和我一样是可怜人,我意识到自己又蠢又弱又坏。

我看着赵勇的背影,赌咒要报复。


2

我和老鼠的课桌上满是鞋印。

课间,他们在班里头乱飞乱窜,踩着课桌椅互相追打。我和老鼠打架之后,鞋印是以往的无数倍。

每当我撕作业纸去擦时,老鼠用手就拍掉了鞋印。

打完架的第二天,老鼠被赵勇一伙人架去裆撞旗杆,第三天被他们送进女厕所,第四天歇了一天,第五天又挨了一顿揍。遇上周末放两天假,以后继续。

我会讨好老师,他不会,所以挨打。他不吭声,不求饶,木讷的像极了铁骨铮铮,所以挨打。

但我是最窝囊的人,我被老鼠一脚踹哭的故事,全班都知道。我当时并没哭,是被恶意的抹黑。每个班都需要一个胆小鬼,现在这个重担落到我头上了。

可我不愿扮演胆小鬼,我急需一个表哥或者堂哥,是那种恶名远扬的人物,人脉广,能半路截人盘问,然后给人两耳光对方却不敢吱声那种人物。

我找到邻居阿飞,因为他有一个那样的表哥。

我骗他,赵勇欺负我们村的,怂恿他们村的老鼠和我打架,还帮老鼠打我。

阿飞对打架兴致勃勃,这是他的长处。

“妈的他很屌啊!没事,改天我带你去找我表哥。到你了。”

他把手柄递给我,电视屏幕上,那个穿着三角裤的小白胖子刚刚被火龙吐出的火焰烧死了。

“你先玩,我去买东西吃。”

我跑到小卖部,花掉了攒了几天的零花钱,买了两瓶五毛钱的桔子水,几袋辣的,几袋脆的,回去看他玩了一下午小霸王。

事情像是有谱了,盼望着盼望着,终于有一天放学了,阿飞半路上叫住了我。

我急切地等他请我上他表哥家。

结果他说:

“等会儿要和兴秉村的打架。有不少人,你去不?”

“什么时候。”

“就一会儿。”

“哦。”

“你去不?”

“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医生起房子地基那,沙堆那。”

“哦。”

“你去不。”

“要带家伙不?”

“不用。”

“哦。”

“你去不?”

“哦……去。”

我不情愿,一路上提心吊胆。

从孩提时代到现在,我的毛病一直没有改过来,我总想象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窗边想到坠楼,在景区步梯想到坠崖,在电梯里担心它失重下坠。打架!我常常幻想一群人混乱的撕打,突然有人掏出小刀戳进我的肚子,这些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到了打斗现场,我就慢慢安心了。那些人我都见过,高一年级,低一年级,自己班隔壁班的都有。大家坐在填了沙的地基上,根据各自的村子分成两拨。

秩序井然。

有人开始安排谁对谁,就像《神雕侠侣》里的英雄大会一样,你派出一个,我派出一个。

我被安排对阵一个比我小一年级的男生,他像常下海的大人一样黝黑,肌肉结实,他恶狠狠的盯着我,歪着笑着斜眼瞧我,带着一股轻蔑。

他看上去比老鼠厉害得多,但我至少有了要防着脚的经验。

最年轻的选手们已经打起来了,扭打,在地上滚来滚去,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但是没有动拳头。

我觉得我比他们厉害多了。过了一会,因为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压得没有翻身的余地,他们被分开,到我。

看的出来那个黝黑皮肤的男孩很兴奋,我不由得怯弱,回头看一眼阿飞,他倒一脸轻松。

扭打是很低级的,而且在地上撕扯,弄脏弄坏衣服我回家就遭殃了,所以我的打算和之前很老鼠对打一样,用拳头。然后注意腿,要出腿。

没等我想仔细,他的拳头就先过来。一拳我被我用手挡住了,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急了乱拳还击,全往他头上招呼,他也一样。一激动起来就不觉得疼了,大家都叫起来。显然比刚才的扭打更具观赏性。

我想起用腿,一出腿却被他抱住,我一只脚跳着不让他把我扳倒,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乱挥。

这时突然有人喊:老师来了。

我们正激动呢?停不下来,反而是其它人把我两拉开。

我被拉回去坐在地上,低头抓沙子。

路过的刚好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骑着车路过,远远的看到我。

“林明,你在这干什么呢?”

“没干嘛老师。”

“那你来帮老师改考卷。”

这不是我第一次干这工作,我主要负责把他评好的分加一加,然后统计一下。填词、选择题也可以照着答案打上勾勾叉叉,填上分。

这叫我怎么办,我看了阿飞一眼。

他一脸坏笑,任我自己处置。

我只能背起书包跑过去,上了老师自行车的后座。


3

虽然那次群架的结局出人意料,但阿飞对我那天卖力气的表现还是认可的,在一个雷雨天,他终于带我去找他的表哥。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严肃的拜访。

我们脚踩着高筒胶皮雨靴站在这个“陈浩南”的院子口,铁门紧闭。我在心里琢磨说什么开场白能让这位“陈浩南”喜欢我,什么语气能让我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混混。

阿飞敲了好一会儿门,来开门的是“陈浩南”的妈妈。

“大阳,死在上面了啊,表弟来你不会应一下啊。”陈浩南的妈妈大声骂。

我们进了院子,陈浩南,嗯……也就是大阳哥没穿上衣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阳台上。

“自己死上来。”他说完又转身进去了。

“下雨天,死去把衣服穿上。冷不死啊。”死来死去是他们母子的沟通方式。

“死去打牌,别来管我。”大阳哥在屋里平静的回应道。

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多了我这个陌生人,把我当空气看待。我失去了做自我介绍的机会,只好像猫一样跟着阿飞拖鞋上楼,尽量不弄出一丝动静。

大阳哥的房子没有开灯,充斥着一股木头朽坏发潮和烟混合的味道,唯一的自然光从后面的的小窗探进来,把空气中飘荡的颗粒照得像无数微小的活物。我第一眼就注意到桌面上有很多碟,影碟机里正放着林正英的僵尸片,大阳哥正在看。

“这谁家孩子。”大阳哥用余光看瞟了我一眼问阿飞,我也不好自己回答。

“林义孝家的,我邻居。”阿飞说。

“我叫林明,大阳哥。”我连忙接着说。

他听到我说话,又转过来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虽然我已介绍了自己,可他那目光对待我仍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冷漠和警惕,仿佛我对他有所威胁。

我陡然想起了他的传奇事迹。

他打架曾出过人命,和他一伙的两个人现在都还在牢里,他也是主犯之一,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未成年,那件事是他威望的基石。

说实话,眼前的他和我的想象差别很大,他的长相可以说的上是清秀,长发凌乱,光着膀子并不见健硕的肌肉。

他点起一根烟,递了一根给阿飞。

“舅妈在!”阿飞挠挠头笑嘻嘻的说,没敢接。

他一脸漠然,烟在他指尖滑过空气停到我的面前。

“我不会抽。”我犹豫了一下说。

他将烟插回了烟盒里,继续看碟,一眉道人正手持桃木剑念念有词,野风骤起。

“明天老人会那儿放电影。”一眉道人收拾完僵尸,大阳哥分出神对我们说。

“没看头,肯定又是黄飞鸿。”阿飞说。

“说是这么说,你会不去凑热闹?”大明哥笑着说。

“去玩嘛。”

“玩随你,遇到兴秉村的避远些,别给我惹事。”

这是个命令,我听得出来。那时候的帮派往往是以村子划分,我们是前犀村,往南,赵勇和老鼠都是后犀村,往北则是兴客村。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我们村和兴秉村斗的厉害,和后犀村倒是相安无事。

“表哥,你认识一个叫赵勇的小子么?”

“谁?”

“后犀村的一个小子。他哥好像叫赵正。”

“哦,我去问一下。”

阿飞悄悄地冲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脸,挑眉点头,大概是表示给我报仇这事有戏了,我那会儿并不十分明白。

我找不到话说,电视画面里的影像恰好晃动起来,随后黄色和蓝色的条纹切割了僵尸的脑袋,跳动几下之后彻底僵住。一句台词被半路阻截,影碟机反复冲击着被拦截的时间,对白的片刻重复发声而又被掐断,循环成刺激的噪音。

卡碟了。

在我荒唐的记忆里,卡碟是一件大事。开小卖部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先有钱,就先有了VCD,时常放碟吸引顾客,那时候这么做的有两家小卖部。

这两家店放碟的风格不同,一家主要是在白天放奥特曼和日本动画片,晚上放电视上没有播的武侠连续剧。另一家通常白天不放,晚上放香港鬼片、赌片、警匪片。从招揽顾客的层面来说,第一家的效益很好,他家的光饼夹海蛎饼买的极好。

这两家店里的影碟机卡了碟,后果大过现在电影院片子放到一半停了电。

假如奥特曼还没用战胜怪兽,假如数码宝贝正在进化,假如枪战正酣,假如捉妖在即,卡碟之后,没有哪个少年回去能睡好觉。

大阳哥焦急地按快退再快进,有时候这样就能跳过卡得那一段。

但画面还是卡在原处,他把碟退了出来,仔仔细细把碟吹了一遍。又把影碟机弹出的托盘吹了一遍,把碟放回去,还是卡。

又退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把碟举到眼前,前后摇动,借着光端详碟的表面。

“磨得太厉害了。”他自言自语说。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纹丝不动了,过了好久才开口。

“你是被那个叫赵勇的打了吧?”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小子明天晚上会来我们村看电影不?“

“肯定会啊!哪都有他。“阿飞抢着说。

“哦,胆子挺大,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们村的。”大明转过来,他直视我的双眼,眼珠里的光点冻结住了,他接着说:“你去村头傻磊店里给我把这张碟换了,这张碟坏了,和他说是我要换,他不收钱。”

然后,他蹲下来把碟压在地上磨花,装回薄薄的塑料膜,用包装纸壳装好,递给我。

“这样他就不能租给别人了。”大洋哥说。

这张碟彻底毁了。

我有些惶惑,报仇看来有戏,却没觉得多畅快。

我去换碟,发现外面的雨又星星点点的下了起来,我从泥泞的小路跑到崭新的水泥路上,谁会想到,这条水泥路是大明哥最大的敌人,它一点一点的消弭村子与村子隔阂,吞噬了大阳哥赖以为生的基础,最不幸的是,它带来了金钱猛兽。


4
人们拎着小马扎从村子里无数个大大小小缝隙角落里钻出来汇集在老人会前的大空地上,那块地一半打了水泥,另一半已经被人群撵的平整夯实,却还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一脸冷漠的电影放映员开始组装他的设备,调节高度让打出去的光影瞄准白色的银幕,而不是落在人家的阳台上,那天有点风,没有扯紧的幕布像舞娘的肚子一样一会儿鼓出来一会儿瘪下去。

大人们来来回回的互相打招呼,问对方吃饭了么?小孩们移来移去争取最好的位置,暮色沉沉,一半黄光未消,另一半蓝光澄明,人群的面孔清晰柔和,银幕上光影模糊。

人群等待着天黑。

我抬头看那些拥有细长胳膊的孩子像小猴子一样窜上头顶的树,树长在大空地边上,树干是他们的专座。过了一会儿,阿飞把我叫走,他把我带到空地右边的一所房子里,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爬上二楼,就看见阳台和屋里一共有八九个人,三个围在白炽灯下的地上斗地主,两个人坐在一边看,几乎所有人嘴里都叼着烟,他们看着都和大阳哥差不多的年纪。

大阳哥坐在阳台的竹背靠椅上,招呼我和阿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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