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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48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14 07:00

正文

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


“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没有住嘴,说了好些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册子去。


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着呢。太太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


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去?”

袭人轻轻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莫不琏二奶奶是到那里去罢?”


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的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必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


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合你说话!我偶然提了一句,你就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又有什么法儿?”


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

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

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他。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


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


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

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和我们二嫂子成了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众人不解,他背地里合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


如今他遭此大难,如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些事情,原都是虚诞的,可是信得的么?”



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他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


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

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


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要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


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们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


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伤心。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账头儿上讨来应付他,我听见说:城里的几处房子已经也典了,还剩了一所,如今打算着搬了去住。”


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


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到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


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

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

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

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


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然后去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


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


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


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账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


“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大爷了。


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了:只有敬重别人的。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你也不知道劝劝你父亲吗?”


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

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有呢?”

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


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


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


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


巧姐满心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


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

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积攒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

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


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胡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你想有什么法儿?”


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在里头去,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


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


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


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


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

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碰着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提。


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

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合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


那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


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那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


那一座大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


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个。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


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人家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


贾政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


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


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

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


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家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来了。”


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

那人道:“奴才也打听过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


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

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罣误革了职,动了家产。


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

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遂拉着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


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

甄应嘉道:“前日。”

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

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


贾政道:“什么好旨意?”

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


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


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

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褵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一视。弟即修字数行,烦尊纪带去,便感激不尽了!”


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

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昨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


贾政一一答应。

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


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


问道:“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

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


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

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


贾政便又提起承荐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好歹,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着宝玉的手,极致殷勤。


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然后才登车而去。那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一了遍。贾政命他二人散去。


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账目。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

“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求拜望我们老爷呢。他也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你们都去瞧瞧,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


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没前后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呢!”


宝玉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


宝玉巴不得一声儿,便走了到贾政那里。

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


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


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

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遇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宝钗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只见两个姑子进来,是地藏庵的。见了宝钗,说道:“请二奶奶安。”


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

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


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看四姑娘呢。”


宝钗点头,由他去了。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里,看见彩屏,便问:“姑娘在那里呢?”


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


那姑子道:“为什么?”

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说了。”


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就不来了!”


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了。”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


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走了?”


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堤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


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古怪,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


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

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


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们到了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的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量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


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


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


惜春道:“这也瞧罢咧。”

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走。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


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铰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堤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


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


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

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


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

众人行礼叙些寒温,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


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


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


那甄宝玉也像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


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是晚一辈,又不好竟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


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小侄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


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却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坎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渴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


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


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


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


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


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


“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


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


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


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


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


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像两个宝玉的形象,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


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


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


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

“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


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材齐正。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


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咧。”


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


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甄宝玉听见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


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

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提。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


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

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


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


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


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


宝钗不知,只道自己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铰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守,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


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


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操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


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址,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


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


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


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日才发胡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怕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


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样子,那可就费事了!”


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


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

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胡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说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


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


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吓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


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


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


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


正说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


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又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


贾政益发着急。

只见那和尚说道:“要命拿银子来!”

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


想一想,如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


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

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


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

贾琏走进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吓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


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


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


那和尚笑道:“拿来!”

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

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


袭人说道:“好了!”

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

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回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


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跑。


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


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剎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


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


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

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

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


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

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


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

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

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


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

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


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


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算主意,心想:“若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里的事。

且说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牙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


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和尚忙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飖飖,也没出大门,也不知从那里走出来了。


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只见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


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见那女人合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


又要问时,那和尚早拉着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也横书着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


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儿了呢?……”


赶着要合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只见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


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


两边写的对联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

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


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


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仗着胆子把上首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日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


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


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像“林”字,心里想道:“莫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


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


想到那里,又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

遂往后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词,什么“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


“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


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

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


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


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

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


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


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摆摇不休。


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


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


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


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


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


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

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

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

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


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


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


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

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

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


吓得宝玉惊惶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


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


宝玉听了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


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


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


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


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


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


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定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


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

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


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好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


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


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


话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

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


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儿。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怎么一时迷乱如此?”


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原故?”


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


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


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像是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


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象,也来追扑。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


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

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


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


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


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啊呀!”众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


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

幸喜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

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


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福的痴儿!你要吓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回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


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


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


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

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

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


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


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

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


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呢!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