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身体交互:论沉浸式影像的语言》发表于《文艺研究》2025年第1期。承蒙编辑部邀请,让我写下这篇手记,分享一下这篇文章问题意识的缘起。《身体交互:论沉浸式影像的语言》的核心问题是:身体交互是否能进入影像的意义生产机制,身体的“语言”和影像的“语言”在VR为代表的沉浸式影像中,是否有可能走向融合?
之所以有这样奇怪的提问,来自我的一个生命困惑:为什么不许动?
每年体检都会拍片子。当我被固定在一个巨大的医学影像装置前,被护士要求保持安静,不能乱动时,我都会想起我妈。
我妈是一名康复科医生。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不大依赖片子,就能做出诊断。病人来了,她会首先让病人在她面前“动一动”,做几个动作,根据动态姿势做出初步判断,然后再用手去触摸疑似出问题的部位。
四十年来用手触摸病人身体的临床经验,让我妈的手仿佛长出了“眼睛”。她似乎仅仅通过手,就能“看”到问题出在哪里,比影像装置“看”得更深,也更复杂。
在我妈看来:肉,绝非一堆被动的质料,等着神经信号去刺激、指导。肉,是活的,是主动的,是能够反作用于神经的。我甚至听一位眼科医生说过,我妈通过调节一位患者眼球周围的肌肉,就让患者重见了光明。简单来说,这位患者的眼部肌肉出了问题,压住了视神经。眼科大夫只想到从神经的角度找问题,没想到,患者的神经一直很健康,问题由肌肉的压迫引发。
在我妈手中,这样的医案还有很多。她总说,一个人的全部,包括他与环境的互动方式,都可以通过触摸“肉”感知到。我常常想,如果现代主流医学建立在“视觉”和“数据”范式上,那么我妈的看病方式,大概就建立在“触觉”和“动觉”范式上吧?
我妈独特的治病方式一直影响着我,以至于我每次体检拍片被要求“不许动”时,总禁不住想起她让病人在她面前“动来动去”做诊断的样子。以至于后来我从事了新媒介影像研究,也难免要从身体的角度提问——为什么不许动?为什么拍CT、拍照、看电影,或者从事很多与影像有关的活动时,都要求我们“不许动”?“看”和“被看”的活动,真的就和身体行动那么水火不容吗?
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做了妈妈。带小朋友看电影,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这孩子乱动。于是,我也成了那个命令孩子“不许动”的大人。随着“别动”“坐好”之类的语言越来越多的从我嘴中发出,我也愈发感到——文化规训人类幼崽,常常就是从把他们的身体固定在那里,往他们的大脑灌输符号和图像开始的。在这里,符号对运动的抑制,同构于思维对身体的贬抑,在文化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基础。其实,等孩子长大了,难道不是有更多的“不许动”,在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等着他吗?直到有一天,即便允许动,恐怕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可是,如果“不许动”是一种视觉的暴力,那么“如何动”又该如何才能成为一门艺术呢?正是这个问题,把我带入了《身体交互:论沉浸式影像的“语言”》这篇文章的问题域。
除了上述个人经历,必须承认,这样提问,也少不了这些年来,我对以虚拟现实为代表的沉浸式影像发展的不满。
虚拟现实艺术经历了N个“元年”和“元宇宙”的炒作,至今依旧没有太像样的作品。在我看来,如果除去其他原因,仅仅考虑艺术因素,这是因为大家常常把虚拟现实当做“视觉”和“景观”文化的延伸,而忽视了“身体”和“动觉”也可以在其中发挥作用。正如电影在找到蒙太奇和镜头语言之前,是很难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的,虚拟现实艺术要想证明其价值,也必须从寻找其独特的表意机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