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令狐冲是一个有点怂的人。
我这么说,可能很多“金粉”或“狐粉”不同意:
你怎么可以酱紫说我们的idol令狐大侠?!
结交众妖孽,离开华山派;
联手向问天,一剑挑梅庄;
为救女朋友,攻打少林寺;
决战黑木崖,三英战不败……
每一件都是惊世骇俗、放到现在分分钟霸占微博热搜榜的奇葩之举,这难道是“怂人”可以干得出来的事吗?
是的,令狐冲干的这些事都很牛逼,但几乎没有一件是他主动为之的。
本质上,令狐冲是一个随性、佛系的人。
他从来没什么振兴华山、一统江湖的远大理想,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了白富美小师妹,然后接班小师妹她爹,继任华山派CEO。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生情敌林平之横空出世,横刀夺爱。恩师反目,惨遭解雇。这才逼着令狐同学走上一条与之前人生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本就是一个人逼人的世界。
但是,我仍然想给令狐冲点一个大大的赞。
无论什么情况下,一个人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都是非常困难和勇敢的事情。
怂者,从心也。既可以解释为懦弱无能,也可以解释为遵从内心。
如果按后者解,我,大概,也是一个有点怂的人。
而我做过最怂的一件事就是辞去法官职务,离开法院。
公元二零一六年,暮春三月,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我的辞职报告获得了批准。
我独自漫步到从小玩耍的溪畔,在莫可名状的情绪中,用手机写了一篇《静静的法槌》,随手发到朋友圈。
没想到,这篇短文意外地在网上野蛮生长起来,在法律圈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五年过去了,那一阵涟漪早已消逝在江河湖海之中,而我依然身在江湖,面朝大海。
令狐冲离开“体制”之路的起点是少林寺的山门。
那天,少室山的山风有点冷,支付宝、微信和银行卡的余额为零,连盈妹子送的短琴都不见了(街头卖艺挣钱的机会都没了),令狐冲的“心中一股苍苍凉凉”。
我离开“体制”之路的起点是厦门的观音山。
每天,观音山的海风很大,有点冷,已身为法务的我,仿如人生清零,心中有点凉凉,有点苍然。
虽然在工作中接触了很多新事物,认识了新同事,但追寻自由的我依然不喜欢上班下班打卡的生活,而且没什么官司可打的日子多少有些落寞。
离开故乡,身处陌生的城市,日子过得多少有些无聊且无奈,我甚至萌生了回归故里的退意。
平淡的日子里,我开了公号,在校友的建议下,取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水煮法律”,写了一些在法院可能不能那么自由写的文章。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西政厦门校友的邀请,让我在年度聚会上一个关于司法改革的学术讲座上作为与谈人,讲一讲我的看法。
在校友们面前讲述了自己的辞职经历之后,我认识了一些校友,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感觉“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多了一些继续在江湖上飘的勇气。
就如孑然一身的令狐冲在一生的至暗时刻遇到了一生的挚友向问天,恰逢其时、恰到好处的温暖让你觉得:
这世上还有懂你的人,真好。
后来,也许是“炒鱿鱼”上了瘾,我又“炒了一次鱿鱼”,加入了师兄所在的福建远大联盟律师事务所,经过实习成为了一名律师,走上了中国法官辞职的“常用”之路。
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信以为真,以为从法官到律师这条路,走的人不少了,早就有了路。但是,鲁迅先生没说,虽然有了路,但路上有泥泞、坑洼和难以预测的远方。
令狐冲在体制内时,
有钱,虽然有点少,但至少够买一些低档酒;
有工作,虽然是老板分配的,未必喜欢,但至少稳定;
有地位,虽然不高,但至少是大师兄,华山派下任CEO第一人选。
令狐冲在体制外时,
没钱,别人还说他傍上了白富美;
没工作,随机接零活——基本上就是帮人打架;
没地位,名门正派都视他为叛徒,即使他接管了没落国企恒山派,也不认可他。
做律师也是如此,一切都得靠自己,没有“单位”再为你买单。
没有食堂,只有外卖;没有工资,只有律师费。
你不能指望你的银行卡每个月固定会收到一笔工资,甚至不知道下一个案件在哪。
比起生计问题,更别扭的可能是思维和行为方式的转变。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打个比方。华山派有气宗与剑宗之分,令狐冲原来跟着岳不群老师学习,以练气为主,练剑为辅;后来,他改从风清扬老师学习,改以练剑为主;甚至,在阴差阳差之间以前练的真气全废了,虽有独孤九剑,却使不上力,有些尴尬。
武功还是那个武功,但剑宗与气宗的方法和思维显然不同。
从法官到律师,我也发现,以前那套好像不完全好使了。比如,我不能一通分析,告诉当事人,这官司赢不了。赢不了,还找律师干嘛?
从前,我是案件的掌控者,可以确定裁判结果;现在,我是案件的推动者,可以预测但不能确定裁判结果。
从确定到不确定,这有点难受,甚至在代理的案件败诉时,还会难以释怀。
但是,这也很有趣,征服不确定性正是律师职业的最大魅力之一。
在打赢了一些很复杂的案件,赢得越来越多客户的认可后,我越来越享受这种职业魅力,好像离开华山派的令狐冲,品尝了许多不曾尝过的美酒,打开了一个不确定但自由的新世界。
坦白说,在中国的司法环境下,对我个人而言,律师是一个蛮不错的职业。
我曾经写过一些自以为还不错的判决书,写完之后颇有成就感,但又有一种无人在乎的失落感。甚至,我怀疑,当事人在我面前的表现出的尊敬未必出于真心,也许他们嘴上笑着,心里却骂着,法官真TMD黑。当然,有些当事人表里如一,直接骂你,甚至“亲切”地问候你和你的家人。
然而,与做法官不同,我在做律师时真切地感受到当事人对我的认可与感谢。因为他们知道,我与他们同一战线,真心在帮助他们,而且有能力帮助他们。
师兄曾和我说,做律师是做善事。当时,我get到了这话的意思,但没有get到这话的感觉。
有些人说,做律师不就是挣钱嘛,讲什么慈善,虚伪了吧!
其实,从经济学的意义上,商业才是最大、最有效率的慈善。
律师也可以理解为法律圈的“商业慈善家”——为别人解决麻烦,为自己挣钱。
我们不能指望法官天天为当事人免费普法,但我们可以指望律师为当事人提供付费的法律服务。
其实,律师依靠自己的技术和知识赚钱,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以赚钱为目的做律师都是耍流氓,只以赚钱为目的做律师也是耍流氓。
我希望,我一直可以做一个不耍流氓的律师。
因为,我觉得,在法治社会,律师可能是最接近“侠”的职业,而且这个“侠”不像一贫如洗的令狐冲那么落魄,可以通过帮助别人过得更好而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是郭大侠,我没有这么崇高的理想,也不想成为牺牲。
侠之小者,助人助己,那是我这样的律师,peace and love,哎哟,不错哦!
人间不值得,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怂过的。
令狐冲怂过,我也怂过。我们都在梦想与现实的交织中挣扎,怂过了一个个不如人意的日子,也在命运的钟声敲响时,从心而过,开启了隐藏游戏关卡。
某黑道大佬曾经说过,路怎么走,你们自己挑。
无论黑道,白道,道理都一样——人生的路不好走。
我听了一个破产法的讲座,讲课老师最后推荐了一个外国破产法学者写的关于破产法的一段话:
Bankruptcy law is not always easy...However,doing bankruptcy law is -or at least should be- challenging,insteresting and even enjoy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