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跨越企业边界的科层控制:网约车平台的劳动力组织与控制研究》非常荣幸能够在《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5期发表。与其说此文是我与韩玥的合作,不如说这是一篇凝结着诸多学术大咖智慧的结晶。从我们2019年9月开始实地调研到终审定稿,这篇文章大致经历了两年时间。这两年既是我们做研究与写作的过程,同时也是我们学习理论知识和研究方法的过程。当文章的责任编辑张志敏老师邀请我写一些札记或者感想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感谢!
我想借助《社会学研究》公众号这个大平台致谢那些曾经无私指导和帮助过我们的老师和朋友。感谢编辑部主编、责任编辑以及匿名评审人的辛勤付出和富有建设性的修改意见;感谢恩师杨伟国教授一直以来对我的“高标准、严要求”和悉心指导,他所营造的宽松而严谨的学术氛围有助于我全身心专注于自己的学术研究;感谢我的劳动社会学启蒙老师佟新、吴清军教授和汪建华副教授,他们“干货”满满的课程使我们对劳动过程理论有了更加深入地理解和思考;感谢我的质性研究启蒙老师张皓、汪建华副教授和赵益民博士,他们为当时处于边学习边实践的我们提供了诸多触手可及的帮助;感谢第六届栗林社会学论坛、中国工会•劳动关系论坛以及中国人力资源开发研究会劳动关系分会等会议的会务组老师和论文评议专家郑广怀、黄岩教授和张皓副教授,他们在给予我们“露拙”机会的同时,让我们收获了许多犀利而又中肯的修改建议;感谢项飙教授对文章的指导和修改以及“凯风沙龙•流动性工作”凯风基金会资助项目组成员对我们的启发和建议。最后,还要特别感谢田野中遇到的网约车司机以及租赁公司、W平台和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得知我的研究后,他们不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专门为我创造收集资料的条件,使我有机会获得内容丰富的经验材料,并在田野中时刻感受着不期而遇的温暖。接下来,我想借助这个平台分享这篇论文未能全部展开的内容。
研究的缘起
由于我的研究领域之一为数字经济和雇佣劳动,我们学院又是国内研究数字经济与劳动、就业问题的重镇,使我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时间汲取最前沿的思想和观点,因此我将平台劳动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而打算做网约车平台的研究源自于我在生活中发现的“异样”——2019年夏天,T市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涌现”众多新能源车。当时,新能源汽车的研发技术还没有现在这样成熟,所以市场接受和认可度也没有现在这么高。为什么一个中部二线城市一时间会有这么多人购买新能源车?这一现象使我好奇,恰巧无意中我通过W平台的APP约到了一辆新能源车。上车之后,我便向司机师傅提出了自己疑问。司机师傅告诉我,路面看到的新能源车基本都是获得了“车证”、具备营运资质的网约车,而开车的网约车司机也都是考取了“人证”的职业司机。他们为了跑网约车而专门投资十几万元购置有“车证”的新能源车辆,同时也被“合规车”牢牢“捆绑”,“每天跑车12小时以上”“(只要)家里没什么事就不休息”。现实中网约车司机为了跑车而专门考“人证”并投资买车的行为,与理论中网约车司机利用闲置资源兼职从事网约车工作赚取额外收入的论述形成巨大反差。他们是如何被整合在平台上工作的?为什么要投资买车?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地工作?这些经验中的迷思驱使我不断地在理论和经验中探寻答案。
近些年国内外涌现出很多关于平台劳动的研究。众多学者将笔触聚焦在数字技术对生产效率的提高、交易成本的减少以及对劳动者劳动过程的控制等方面。读过这些文章后,感觉似乎数字技术的结论并不能完全回答上述经验中的疑问。于是,我开始在田野中寻找答案。通过在W平台上呼叫网约车的方式对网约车司机进行访谈,发现租赁公司是“合规车”的主要提供者。租赁公司通过售卖“合规车”的方式招募网约车司机,并对司机进行日常管理。2019年11月,当我在访谈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时结识了一些租赁公司的负责人,并先后对他们做了一些访谈。此间,我分别在一个CP公司(承担W平台车辆管理职能的租赁公司)和DMP公司(承担W平台司机管理职能的租赁公司)进行了参与式观察,深入了解W平台是如何管理租赁公司以及租赁公司是如何管理网约车司机的。这段时间的参与式观察让我深切感受到,隐藏在数字技术背后的组织(人)的力量,这也是形成我文章中“网约车平台实则为依托企业规则、数字技术和第三方机构进行管理的市场化科层组织”的论点。
作者参与网约车司机组织的线下聚餐活动
听从W平台“安排”的租赁公司
文中提及的M租赁公司成立于2018年,老板最早是做汽车维修的,看好新能源车未来的发展方向,并在T市政府推动网约车合规化的进程中“嗅”到了赚钱的商机。他与朋友合伙创立M公司的目的就是为了与W平台合作,向网约车司机售卖“合规车”从中获利。公司创立的第一年就为W平台招募了298名司机,获取收入上千万元。在我实习期间,M公司共有工作人员5人,除两名合伙人外,还有1名车管和2名司管,分别对接W平台管理M租赁公司的车服经理和司服经理。这3名工作人员虽然受M公司雇佣,但在日常工作中却直接“听命”于W平台的车服经理和司服经理的安排。
实习期间最触动我的是W平台对租赁公司的工作指导、培训和KPI考核。首先,W平台的司服经理每天会在“司服合作伙伴”的钉钉群内布置需要完成的工作内容、完成方法以及任务结果的提交方式。例如,某天上午W平台的一名司服经理在钉钉群里发布一则消息:“各位DMP合作伙伴大家好,现启动老带新项目,需招募新司机导师,主要工作职责是解答新手司机疑问,帮助他们更好的适应工作。司机导师每个月奖励最高240元,根据工作完成度和合格度发放奖励。需要每家公司推荐两名司机作为导师,要求不是队长,熟悉平台规则,口碑值在309以上,态度积极,做事靠谱,口齿清晰,普通话标准。麻烦大家明天下午5点前将司机姓名和联系方式发给我,并告知司机本周四下午2点在(地点)参加培训。谢谢大家支持。”其次,为了帮助租赁公司更好地完成司机管理工作,W平台司服经理会定期对司管进行培训和考核。培训的内容为平台规则、沟通交流技巧、心理辅导方式、办公软件的操作、演讲技巧等。有的租赁公司司管戏称“W平台要把我们培养成研究生”。最后,KPI绩效考核及奖惩规则是W平台对租赁公司进行管理的利器,驱使M公司“听话”并主动地关心网约车司机的工作状况。KPI考核指标是悬在每一个DMP公司司管头上的一把“刀”,驱动他们每天为了提升指标而努力。M公司司管向日葵(化名)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W平台的管理系统查看公司的KPI指标情况并做出相应的管理行为,比如给近期不活跃的司机打电话敦促他们出车。她告诉我,W平台制定KPI指标的目的在于确保运力的充足和稳定。指标算法只有在司机上线后才能发挥管理作用,但司机并不会在平台期望的时间段(上下班和极端天气等用车高峰期)上线,所以就需要我们逐一做工作。埃德沃滋在《充满斗争的领域》一书中强调,20世纪20年代后,美国完成了从竞争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变,并由此产生了两类明显不同的企业,一类是规模大、市场能力强、处于经济核心的少数“核心企业”;另一类是数量众多、处于经济边缘并依靠“核心企业”存活的小企业。“核心企业”对雇员采用结构控制方式,而小企业对雇员依旧采用简单控制。这个结论同样适用于当下的互联网平台经济。所不同的是,作为“核心企业”的W网约车平台将“小企业”租赁公司纳入自己的科层控制体系之中,成为管理网约车司机的“管理者”,但同时它也成为被管理的对象。
做一名“好司机”
租赁公司对网约车司机的管理贯穿于招聘、培训、咨询、情绪疏导等各个非标准化的管理环节,目的在于执行平台规则,将网约车司机培养为一名“好司机”,即遵守平台规则、出车规律、能为乘客提供优质服务的网约车司机。向日葵告诉我,她工作的重心就是将刚招募的新司机培养“上道”。所谓的“上道”就是会用软件,懂平台规则,善于与乘客沟通,形成自己的出车规律。W平台会为每一个司机提供1个月的新手保护期,此间平台会为新手提供数量和质量都不错的订单机会,而此后平台的订单机会由司机的口碑值决定。租赁公司对新司机的岗前培训不仅能帮助司机顺利完成司机注册,学会软件使用,而且能够教会司机如何“跑车”,帮助司机有效利用平台的新手保护期,进而提升司机的工作效率。根据口碑值规则,向日葵会结合每一位新招募司机的实际情况制定出适合他的出车时间、休息时间以及在线时长,并要求司机在新手保护期不停地重复这一已被规化好的工作行为来“投喂”算法。“养数据”是重要的跑车技巧,也是向日葵在每次的司机培训中反复强调的内容,“W平台喜欢出车规律、每天都有稳定产出的网约车司机。所以,如果想让平台给你派优质订单,就需要养好自己的数据。‘养数据’就是在固定自己工作行为的基础上,通过行为数据告诉平台自己是一个出车规律、有稳定产出的司机”。“养数据”的结果具有双重性,一方面网约车司机在W平台上的收入高,订单量有保障,平台工作呈现出稳定性特征;另一方面是灵活自由的工作被固定化和制度化,不再具有流动性和灵活性。
作者作为网约车司机在送乘客的路上
在本文修改期间,我考取了“人证”,从M租赁公司租赁了一辆“合规车”,开启了为期两个月的网约车司机生涯。与我一起接受岗前培训还有M租赁公司新招募的司机王明。向日葵根据他的个人特质和家庭情况为他规划了他的工作行为,即每天工作10小时,早晨7点出车,中午休息2小时充电和吃饭,晚上跑完晚高峰后8点左右回家。对于我这个无法把控自己时间的博士生而言,她让我自己看着办。我除了能够早晨7点准时上线接单外,在线时长、出车时间、出车地点等受工作、学业等影响均不能确定,完全处于“灵活自由”的状态。我与王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实验组和对照组。结果不出所料,第一个月我的平均小时单价为32元,而王明的平均小时单价为38元;第二个月我的小时单价降为28元(我因出差有近10天“旷工”),而王明的则为41元。虽然这个结果不具有科学性和代表性,但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养数据”的重要性以及W平台通过企业规则、数字技术和租赁公司对网约车司机行为的形塑。当然,我也以一己之力“成功地”成为向日葵口中“瞎跑”的典型代表,作为她教育其他网约车司机的反面教材。
以上我简单地回顾了最初研究的缘起以及部分尚未能在文章中展开的田野故事。这篇文章虽然仍存在诸多不足,能够刊发在社会学顶刊也实属幸运。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圆满的终点,同样又是一个美好的起点,敦促我们不断努力探索和分析其他尚未解答的困惑与问题,期待日后的研究能够取得进一步进展,也期待能够与大家有更多交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