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1
张老六刚年过五十,就死了三任婆娘,大家都说他是克妻的命。张老六也不反驳,因为,他是个哭坟的,这个职业,确实丢人。
张老六很快就娶了第四任婆娘,这回引发的风言风语更大了,因为这个婆娘,也是哭坟的,两人还是在张老六第三任婆娘的葬礼上认识的。
一连死了三个婆娘,张老六都麻木了。第一任婆娘死时他哭得昏天黑地,那时他还是个瓦匠;第二任婆娘死时,张老六也很伤心,但是哭的声音、力度都小了许多,那时他已经是一名职业哭坟人了;第三任婆娘死时,张老六都懒得哭了,浪费,有这精力不如用在本职工作上,主家说不定会多赏俩钱,再说他和第三任婆娘结婚还不到一年,感情能深到哪儿去。旁人劝他:老六,你也哭两声,人家好歹跟你一回,陌生人死了你都哭得那么伤心,自己媳妇去了,咋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张老六确实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的张老六感到无所适从,干脆观察起参加葬礼的各路人马来。因为这个职业,张老六在村子里人缘不好,来参加葬礼的人稀稀疏疏。张老六不介意这些,但是葬礼上没有哭声,他很介意。这时一名裹着头巾的妇女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名妇女的模样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普通的身材,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装束,但是她的哭,很不普通。张老六这些年参加了近百场葬礼,丈夫哭妻子是什么样,儿子哭爹是什么样,闺女哭妈是什么样,普通亲戚死了是什么样,感情好是什么样,感情不好又是什么样,张老六拿耳朵一听,心里就和明镜似的。有一回儿子哭老子,死者是一名教师,小儿子嚎的是惊天地泣鬼神,这种动静只有畜生在面临宰杀时才能发出。可是张老六心里明白,小儿子这是装的,声音虽大,却没有一丝感情,就像直愣愣的高楼,即使插入云霄,也看不出任何美感。相反是一直接待宾客的大儿子,眼睛通红却没有眼泪,得体地招待着来吊唁的亲朋,维持着父亲最后的体面。葬礼结束后,张老汉无意间瞥到大儿子怔怔地看着父亲的遗像,那种表情就像勤恳劳作一生的耕牛最后还是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年迈的它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流泪时一样。张老六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大悲无声。
我们说回这名引起张老六注意的妇女,当他听到妇女的哭声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遇上对手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是竞争对手来下挑战书了。
作为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哭坟人,张老六在这个行业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但是今天,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生的劲敌。一定程度上来说,张老六的感觉是对的。
但是这天毕竟是妻子的葬礼,自己也没有请哭坟人过来撑场面,张老六的心马上被自责覆盖得满满的,他对自己的第三个婆娘确实很不上心,连对方家里有什么亲戚都不知道。眼前这人哭得越动情,张老六心中的愧疚就越重。这个哭声体现出来的情,至少是亲姐妹级别的。张老六被这份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竟然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这个张老六还是重情的,没想到他对第三个婆娘感情这么深。张老六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就是刚才劝他哭几声的邻居。
2
等张老六醒来时,葬礼已经结束了,儿子一家人也都回去了。
说起儿子,张老六又不得劲了。儿子张浩是他和第一任婆娘生的,因为张老六的职业,没有媒人愿意进张家的门,张浩为此没少埋怨张老六,索性搬出去单过了,还放言要和张老六断绝父子关系。
在张浩为婚事发愁时,张老六结了第二次婚。这事在张家庄算是一件奇事,适龄的儿子还单着,老子却二婚了。张浩对此非常生气,他以前放言和张老六断绝关系,是说给其他人听的,现在别人没上套,张老六倒当真了,真的把第二个婆娘娶进了门。这回张浩真的要和张老六断绝关系了。
张浩和张老六关系缓和也要归功于第二个婆娘,她把自己一个远房的外甥女介绍给了张浩,双方亲上加亲成了亲家。张浩曾放话说,他决定不会认这个妈的。现在张浩毫无疑问要食言了,他必须喊对方妈,但是张老六看到这一幕倒有点不得劲了,现在后妈不像后妈,他这个亲爹倒像后爹了。
后来的事张老六有些记不清了,他这会儿头疼得厉害。客人们看他醒来,说了会儿话,也陆续离开了。张老六的眼神一直在人群中瞄,但是没有瞄到那个戴头巾的妇女。张老六心情很失落,直到女方的亲戚都走光了他也没想起来打听下对方的身份。
张老六想起这事还是第二天妇女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会儿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张老六问:你是我那过世婆娘的那个亲戚啊?
妇女笑了,她马上意识到不合适,止住笑说:大哥,您说笑了,我不认识嫂子。
张老六懵了:那你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你也觉得我哭得很到位,是吧?妇女的表情中有一丝得意。
张老六马上明白了,这就是同行,没有人会用“到位”这个词来形容死者家属在葬礼上的表现的,那是骂人。
妇女告诉张老六:她也是个哭坟人,新入行的,别人嫌她哭得不好,没感情,她要强,自己在私下练,练习一段时间后想试试效果,正好张老六的婆娘没了,就想着在张老六面前试一把,如果张老六都觉得她行,那她就真的行了。
张老六也笑了,说我早猜到了。
妇女疑惑道:你咋猜到的?
张老六指了指对方脑袋上的头巾,说:谁参加葬礼会戴着头巾啊,都是孝帽子啊。
妇女也愣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把头巾摘下来。张老六制止了她,说,别摘了,你戴着挺好看的,形状、颜色也和孝帽子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分不出来。
妇女又笑了,说:大哥这是你眼神不好,头巾咋能和孝帽子一个样呢。妇女话虽这么说,头巾还是留在了头上。
张老六又问:大妹子,你有啥想不开的,要干这个?
张老六内心里也认同哭坟是个晦气、甚至下贱的职业,正常人不会想干这个的,当年他要不是干活摔断了腿,成了瘸子,也不会进入这个行当。
妇女倒看得挺开,说:这也是份职业,总得有人干不是,有需求,就证明这行有存在的价值。我不觉得干这个丢人,咱不偷不抢的,凭力气吃饭,你说是不?
3
妇女姓赵,从此成为了张老六哭坟团队中的一员。现在,这个团队已经有四个人了,本来应该有五个人的,但是其中一人老刘半年前因病死了,死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葬礼上绝对不能有任何人哭,他说自己这辈子哭声已经听得够了。但是葬礼上怎么能没有哭声呢,老刘的儿子坚持把父亲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即使父子俩已经三年没有走动了。老刘的儿子还邀请张老六参加葬礼,说可以按市场价付钱,张老六拒绝了,这是他第一次拒绝主家的请求。
葬礼当天,张老六远远地看着送葬的队伍往后山走,敲锣打鼓,哀乐漫漫,哭声震天,纸钱飘飞。张老六第一次觉得这哭声那么刺耳。
现在,哭坟队伍里加入了新人,张老六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可以轻一些了,除了哭坟,还要和主家打好交道,有时还要满足些特殊的要求。有一回一个孩子不幸早逝,孩子的父亲不知咋想的,非要给孩子配阴婚,说张老六是干这个的,路子广,让他帮忙留意点,钱不是问题。
要不是看在“人都死了”的份上,张老六都想骂娘了,哭坟这事虽然丢人,但是不违法,买卖尸体可是犯罪,他张老六奉公守法了一辈子,可不想晚节不保。再说自己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自己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情。
说起职业道德,张老六想起了赵大妹子的话:凭力气吃饭,不丢人。
想起赵大妹子,张老六又有些郁闷,这人哭得倒是很动情,但是其他时候则让人很不舒服。她是个自来熟,见谁甭管认不认识,都能唠半天,还天性乐观,总是笑呵呵的,仿佛啥愁心事都没有。张老六每次都要提醒她:哭坟呢,伤心点。
也许真的是各人有各命,赵大妹子这种性格在正常职业和平常人际交往中,毫无疑问是很受欢迎的。但是放在哭坟这事上,就很不地道了。
张老六告诉她:我们从接了活,进了主家,就要进入角色,不是只有到了葬礼上才算数的。如果有人和你搭讪,也要表现得符合身份,不知道如何表现就假装自己伤心得不能言语了就行,千万不能乐呵呵地和人聊天。
那氛围不到,哭不出来怎么办?
想想你死去的男人。张老六知道,赵大妹子的男人三年前得急病死了。
你别说,我那男人死掉时我还真挺开心的,不过我当时倒没好意思笑出声来。
说起过去的经历,张老六觉得赵大妹子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抵得上自己的一半了。两颗心就这样越走越近,竟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4
张老六的第四个婚礼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和儿子早因为第三个婚礼就闹翻了,乡民们也只是感慨,张老六婚礼之间的间隔是越来越短了,第一次张老六守了六年的空床,前三年是伤心,后三年是麻木;第二次时间就缩短了一半,不到三年了;第三次更短,一天不到,张老六就和赵大妹子看上眼了。同时每段婚姻维系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第一段婚姻存在了十几年,是十五年还是十六年张老六也记不清了;第二段婚姻存在了五六年,准确地说是五年六个月零三天;第三段只存在了一年,两人刚培养出一点感情,或者说两人之间的激情刚消耗完,婆娘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