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中期,邓广铭先生在北大读书,民族危亡之际,他的内心与历史上的忠烈之士有着强烈的共鸣,同时受到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等西方传记文学的影响,他发愿融合文史,为英雄立传。在胡适先生的指导下,他完成了《陈龙川传》,由此开启“谱传史学”之路。
这条道路在当代的“中断”,历史学家很少涉足人物传记以及叙事型作品,和时代的变化、学术追求的变化有关,也和学科分工和学术评价体系有关。
“我父亲那一代史家有比较突出的个性色彩,棱角鲜明,民族情结、人文情怀也非常突出。不像我们都是在一个训练背景里被磨得方方正正,大家研究的题目虽不一样,可是多数人的风格很接近。”邓小南教授告诉青阅读记者,“那一辈人的性格是时代塑就的,背负着近代以来列强的压迫、日本的侵略,这和我们在和平年代长大非常不一样,做研究选择题目和行文风格都会不同。像我父亲研究岳飞、辛弃疾,他和研究对象是一样的壮怀激烈,如果看从没修改过的《陈龙川传》和1945年出版的《岳飞》,这个特点尤其明显;而我们会觉得要和研究对象拉开距离,客观、公正、冷静,是我们写作时的关键词。”
邓广铭先生为历史上杰出人物立传,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胡适先生当年开设的传记文学习作课,他在课堂上走入谱传的门径,受到很大的鼓励。胡适讲这门课,一方面是训练学生科学地分析和处理史料,一方面也体现了融合文史的倾向。但是在当代学科体系之下,文和史截然分家了。
“我们多半会认为,传记写作以中文系出身的学者见长,现在写传记的学者也多半是文学史背景的,他们也强调以史料为基础,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邓小南教授说,“但是现在一些面向大众的传记,越走越远,基本上把握不到它里面的历史脉络和历史积淀的深厚性,就是一个人物故事而已,它和史学传统下传记的内涵已经很不同了。”
“学科分开,史学家似乎觉得写传记不是我们的事了。”邓小南说,“现在提倡‘双一流’,一流大学、一流学科,历史学就得打造历史学的东西,而不是把精力放在跨学科、交叉学科上。而传记写作是交叉跨界的,要求文史兼通。”
邓小南回忆起1978年读大一的时候,张广达教授曾经说,如果写论文选不出题目,不妨写一个人物,因为写人物脉络清楚,对于本科生而言比较好把握。而现在她自己的学生,很少有人以历史人物为题,写单一人物的,仅有一篇本科生论文。“学生会觉得人物研究老套,题目一看就没有创新。现在提倡创新,但往往是题目翻新、说法翻新,而不是实质内容新。大家好像都被催着往前跑,没工夫停下来认真看看研究是否有实质的突破。而且真正的创新对研究者要求很高,像人物研究,这片园地往往是别人翻耕过的,下功夫深耕细作才有可能出新,所以你想谁愿意选这种题目呢?”
主观愿望欠缺,研究难度巨大,评价体系的压力,使得历史学视野下的人物研究成了被废弃的土地,遑论进一步的人物传记写作。成名学者虽然考评压力较小,选题自由度增大,但既有的研究路数已经养成,也很难转向。种种原因错综纠葛,传记作为一种极受读者喜爱的体裁,从历史学家的视野中遁去了,市面上的历史人物传记越来越像历史小说,乃至历史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