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短片《塑胶人》
得不到的甜味
文/香澄
【一】
我喜欢上了我们公司的编辑，但他是不知情的，当然，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和他只打过几次照面，加班到半夜去接水上厕所的几次照面。
前段时间摄影组的项目赶进度，我每天加班到半夜两三点。后来实在受不了四五点到家，八九点赶到公司的夺命作息，我将棉被枕头化妆品全打包到了公司。
那段时间，一帧又一帧需要精修的脸流水线般铺在电脑上，长时间睡眠不足的晕眩感像没沥干水就下锅的炸物一般，在我耳边滋滋作响。我不敢将眼睛从屏幕上移开，甚至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排山倒海般的黑暗就像针雨一样袭来，一根一根扎在眼前脑海，痛得我想吐。
在水龙头下接了半捧水，一下全泼到脸上，终于清醒一点了。
水流哗哗作响，动荡的涟漪缓缓向我涌来。明明挪开手就能阻止水面的行进，但我却忘了这件事情。因为我看到，随着水面的上升、光与影的交错，一个满眼血丝、眼底乌黑的女人也逐渐在水面上清晰起来。
这是我吗？我什么时候这么憔悴了？
一时间，我呆滞的脑子卡壳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而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到了旁边的水槽：水龙头下多出了一双手，骨骼分明的。
感应出的水流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地游走勾勒出它每一处骨节、每一条经脉，缠绵悱恻，像温柔的呢喃。我的嘴里突然多出了一点甜味。
“你也加班呐？”在我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这样问他了。
“嗯。”
我才抬起头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帅气而慵懒的脸。他的头发有些长，松松垮垮地挡住额头，停在眼睛上。眼里的神采懒懒的，上眼皮遮住了半个瞳孔，没睡醒似的。
甜味从腮帮子两边喷涌而出，快速充斥了我整个口腔，干燥的唇舌也滋润起来，我听到我的心开始狂跳。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一个念头闪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急切地问他。
他的眼皮轻抬了一下，很快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好像吃惊的不是他一样。
他声音也懒懒地：“阿见。”
“我叫默美，摄影部的，你呢？”
“码字的，隔壁开会。”说完他就走了，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我怀疑他至始至终都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懊恼和不甘喧嚣在我的脑海：他没注意到我，他不喜欢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却愈发灼热起来，最后悉数化作舌尖上妙不可言的甘甜。
我喜欢上他了，我知道。
后来我将电脑搬到了门口的桌上，时不时看两眼隔壁编辑部紧闭的门，如果阿见出来了，我会装作接水或者上厕所和他打个招呼。
他始终懒懒的，不肯多和我说一句话，我却雀跃地，幻想着更多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一次接水的时候，我偷拍了他的侧脸，他垂下眼认真看着水杯的侧脸。
拿到照片的我开心得像个傻子，有事没事就对着手机屏幕一阵傻笑。口腔里的愉悦像苏打味的汽水，冒着泡泡一路冲到脑海，味道里有清新干净的明媚。
阿见，我暗恋的阿见，真好看。
他还可以更好看。
我打开了电脑，将照片上传。
很多无法做到的事情，靠虚拟操作，可以轻易实现。我想让阿见变得更完美，完美到看不出一点瑕疵。
现实里，我现在是做不到的，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接近他、追他，然后想办法沟通改变他，但是我等不了了。心脏开始狂跳，完美的阿见，我现在就想看到。
我打开了ps软件。
ps系统弹出更新提醒，鬼使神差般，我点了确认。
升级后的软件会更完美吧？只有最完美的软件，才能修出最完美的阿见吧？
大概吧。
【二】
“叮——”系统更新完成提示音响起，我从梦里惊醒，也许是接连加班的原因，我竟然等得睡着了。
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ps的系统更新有提示音了？什么时候的事？
算了，可能是系统更新的附带技能吧。
眼睛又晕又痛，我将阿见的照片选择导入。
阿见的皮肤很好，虽然隔三差五都在熬夜，但是并没有毛孔粗大的痕迹。除了嘴角冒出的两颗痘痘和眼底浅浅的黑色阴影，阿见的侧脸再看不出其他毛病。
我先用修补工具将黑眼圈去除，然后用涂抹工具把ps的痕迹去掉，接下来是几颗痘痘。
五分钟后，阿见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丁点儿瑕疵。我又调整了一下曲线和颜色，让画面没那么昏暗。
阿见，这是我的阿见，这是我完美的阿见啊。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我的阿见给别人看，任何人都可以。
但是同事们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憔悴的脸上写满了四个字：惹我试试？
这么晚了，可以给谁看呢？
思索不到，我拿了杯子去泡咖啡。
回来的时候，我撞到了阿见。
他低着头，没有看路。我端着咖啡，满脑子都沉浸在修出完美阿见的喜悦，就这样，直接撞到了阿见怀里。
咖啡荡出一大片在他胸前的衬衫上，顺着衣服还有缓缓下流的趋势。
“对不起！”我吓坏了，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要不要帮他擦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一个回手，咖啡杯里残存的水渍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度，再次溅到他身上。
“存心的啊？”阿见幽幽来了句，“很烫的，大姐。”
我的脸刷地就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烫到？”
“死不了，不过这个衣服……”阿见皱起了眉头。
“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洗？”
“那我穿什么？”阿见问。
“我的办公室有棉被，这么晚了，你要不在公司将就一晚上，我洗干净晾干衣服给你拿来？”我试探性地问。
“也行。”阿见骨节分明的手开始扯领带，我看着他的喉结，吞了口口水。
“好看吗？”阿见问。
“啊？啊，好看。”我猛一抬头，撞进阿见半垂的眼里，慵懒随意得的像真在询问我意见。
我没挪开眼：阿见的脸怎么有点奇怪？右边好像白了一点？
我揉揉眼睛，凑近了一步，阿见下意识后退：“你做什么？”
阿见说什么我没听进去，只注意到阿见的右眼下，黑眼圈不见了，右边嘴角的痘痘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难道......
“你做什么？”阿见又问了一遍。
我笑道：“看你好看，看清楚一点。”
阿见笑了，懒懒的。
阿见裹着被子蹲在椅子上，双手在键盘上熟练地跳跃。
有些事情，必须要确认一下。
趁着他不注意，我拍了他左侧脸的照片。
淡化黑眼圈，调增光线。
“你在修我吗？”阿见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挺好看的。”
阿见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有些尴尬，但这时候一定不能乱，于是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答他：“你本来就好看。”
“当然。”阿见说。
我不露声色地偏头瞅阿见。阿见的手撑在我右边桌子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电脑。我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左脸。
是的，他左眼下的黑眼圈，果然消失了，左右脸的色差也不见了。
清晰而沉重的心跳声鼓点般传来，莫名的兴奋像闻见空气的可乐，“呲”地喷涌而出，焦糖色的泡沫快乐地奔向远方，然后失去倚仗，在重力作用下逐渐跌落、再跌落，直至将我淹没。
ps，阿见，完美，我的......
这样甜，这样畅快，简直就像梦一样。
【三】
发现电脑上ps的秘密之后，我开始了很长时间的不安。
如果靠ps就能改变现实存在的东西，那么网上段子一样的“医生：你这里长了个肿瘤，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帮你p掉了”是不是真的可以实现？
那么想整容的妹子们何苦冒风险往脸上动刀子呢？
我是不是可以，靠这个发一笔财？
但很快，我就将这个主意否定掉了。因为我发现，我用来实验的多肉盆栽，在我将照片删除了之后，消失了。
我的后背爬上一层冷汗。
用这个软件修过的东西，和现实存在的东西，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哪天不小心清除掉了所有图片，现实中的事物不就不存在了吗？
我想到了阿见。他是我第一个使用这个软件修过照片的人，万一......
我不敢再想，将阿见的两张照片复制加密备份到多个云端和磁盘，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项目不多的时候，我下班还能看到阿见在办公室敲打键盘。他总是专注地盯着屏幕，电脑的光照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慵懒。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开始狂跳，嘴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味。
我喜欢阿见。但是他并不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将电脑桌面、微信界面全部换成了阿见的侧脸，没事的时候，就盯着电脑和手机发呆，静静等待滔天的快乐将我包裹。
但是不够，还想要更多一点啊......
有一次，阿见到我们这边沟通项目的取景要求，无意间看到了我的桌面。
完了，完了。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呼之欲出的尴尬。
“p得挺好的，回头发我一张。”阿见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我囧得要命，做贼心虚地说：“好啊，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p啊。”
阿见笑笑：“可以。”
从那以后，我和阿见熟络起来，有事没事发几句微信，偶尔还会一起吃个饭。
听说他最近在写一篇科幻文，主角是个编程大神，可以设计出改变现实的程序。
这个设定和我电脑上ps的情况如出一辙。
“要是拥有了主角的技能，你会做什么？”我问阿见。
阿见头也不抬，往碗里加了根青菜：“谁知道呢......改变世界？为所欲为？”然后他冲我笑了笑：“或许会去掉你的黑眼圈吧，二十多岁的人，黑眼圈看起来三十多岁一样。对了，还要给你设定一下肤色吧，你看起来挺憔悴的样子。”
我：“......”
我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狠狠咬了一口......不对，味道好像很淡？
“这个排骨味道挺淡的啊。”我说。
阿见也夹了一块：“有吗？很甜啊。”
甜......吗？感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问阿见：“你直接回家吗？”
“谁知道。”
“我去买点甜品，想吃甜的。”我对阿见挥挥手，朝旁边商场走去。
阿见追上来：“看个电影，一起？”
我停下脚步，呆呆看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好半天才说：“好啊。”
感觉有点奇怪——嘴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买了一大桶爆米花，一粒接着一粒地，不间断地塞进嘴里。焦糖的味道，爆米花的味道，有的浓，有的淡，混几口可乐的苦涩。
不够，还是不够......
舌头像糊了一层油纸，所有的味道落在上面，一沾即走，就像荷叶上的水珠，什么也不会留下。
怎么回事？
整场电影下来，我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送你回去。”阿见说。
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眼里有光，但是看不真切。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
然后抓紧包，拦了一辆车逃离了现场。
怎么回事？
回到家，我什么也没做，仰躺在床上。
还是一样的人，还是一样完美的脸，还是一样的慵懒，怎么就，味道不对了呢？
手机响起来，是阿见：“回去了？”
“嗯。”我回道。
然后静静地拿着手机发呆，手机屏幕还是阿见接水的侧颜。
阿见，阿见。
记忆开始倒退，我想到了那段时间，隔着玻璃远远看到阿见就心跳加速的时候，想到了心心念念离阿见更近一点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嘴里，总是洋溢着快乐的甜味。
接下来是阿见被我p得越来越完美的时候，我可以整夜整夜地，盯着他的照片发呆，浑身上下，饱满得像吸满了糖的海绵，动一动都会挤出甜味。
再然后，是阿见和我熟起来之后。我好像，尝到甜味就变淡了......
好想，再尝一次那种味道。
【四】
阿见说要和我学p图。
“好啊，你想p什么？”我问他。
“不知道，就从你开始吧。”阿见说。
我打了个哈哈：“你电脑带来了吗？先装个ps软件吧。”
“没带，就用你的吧。”阿见说着就在我的电脑前坐下，打开了ps。
“那个、我电脑上没有我的照片，咋们换一个吧，这张怎么样？我们先学调色拉曲线。”我眼疾手快选了一张海水的图片导入系统，没注意到阿见还握着鼠标的手，等我反应过来将手拿开的时候，发现阿见正看着我，耳朵上有点红晕。
“也行，就这个吧。”阿见轻咳一声，淡淡说道。
阿见学得很快，一个中午就把基础入门掌握了七七八八。
“今晚加班吗？”他问。
“不了，最近没什么项目。”
“晚上一起吃饭？”他问，“就当酬劳。”
我想了想，突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
是一处高空旋转西餐厅，昏黄的烛光落在高脚杯里，折射出明亮的白光，照在黑色的桌面上。
我们没什么话，安静地吃着东西。
压抑让时间变得缓慢，我在黑暗里探寻，用舌尖摸索可能存在味道的角落。但是没有，甜味像消失了一般，留我在原地蒙头乱转。
最后，我点了一份提拉米苏和香草奶昔。
“不怕长胖吗？”阿见问我。
“怕，但是更怕吃不到那种甜味了。”我往嘴里送了一口蛋糕，再喝了一口奶昔，滑腻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冷颤。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