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业务问题背后是管理问题,大部分管理问题背后是人的问题,大部分人背后是人性问题。
从表面形式上看,2017年6月4日的那次公司培训与以往的培训没有任何不同:资深外部导师讲课、学员分组讨论、小组代表发言、小组代表提问……一切有条不紊,有人在看表(因为这是培训的最后一天,而深圳的飞机不以准时闻名),笔者一度感觉一切都将按照预定的时间表波澜不惊地结束——如果没有人问那个问题的话。
那个问题是:“身在同一行业,而且同样是学习美国最先进的那个标杆,为什么中国一家企业学得非常成功,另一家起点更高的企业就没那么成功?”
这位导师在这家美国标杆企业工作过,他的导师给前一家中国企业做过顾问,他本人又恰好给后一家中国企业做过顾问,全中国找不到几个人比他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本以为他会给出一个权威而全面的答案:战略、组织、人、文化、产业规律、偶然因素……
没想到他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人不行!”
再没了?
没了。
这个回答颇令人意外,因为他的专业背景并不是人力资源咨询。
事后仔细一琢磨,他这回答倒也有几分道理——“人”难道不正是某些企业最常挂在嘴边又最常忽视的一个概念吗?(另一个命运类似的概念是“客户”,本质也是“人”)那些我们以为自己懂了但事实上不懂的东西,才会给我们带来最大的冲击,造成最大的麻烦。
如果他说的不错,那么负责找“人“、做“人”工作的HR就是企业变革成败的关键抓手,而好的HR究竟什么样?笔者没有做过HR,走笔至此,倒是禁不住回忆起自己职场上的遇到的几位HR……
2002年11月下旬的一天,即将毕业的笔者此生第一次接到HR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万先生吗?下周二有空来面试吗?”电话那边一个中年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是的。周二没问题!“笔者初入职场,什么经历都很新鲜。
下周二到了,笔者早早来到应聘的这家大型机构,接待我的是电话里那位男士,名片上的头衔印着“党委人事办公室主任“,党管干部,实际职能就是HR。抬头仔细一看,他约莫五十多岁,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抿着嘴,脸上微微含笑,眼睛上下扫看我的材料,然后盯着我不放。
我为了这次面试,准备了一篇关于世界经济形势的提纲,在心里默默记着要点,不过他的问题跟专业毫不相关:
“讲讲你家里的情况?”
“讲讲你从小学到大学的成功或失败经历?”
“讲讲你和同学发生冲突的一件事儿?”
“你为什么想来这里做这个工作?”
乍一看都是很简单的问题,但是回答起来才发现很难说得精彩,毕竟年轻人经历还太少。
他一边听我的回答,一边在一张纸上记着什么。
我有些紧张,疑心他面前的那张纸就是应聘者的生死簿。不过事后证明我猜错了。
入职几个星期以后,参加一个跟总编面对面的活动。大家都是新人,彼此还认不全,总编对大家也不是很熟悉,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这时党委人事办公室主任发话了:“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小张,毕业于P大,专业是国际政治,还在学院里做过学生会主席,篮球打得不错;那位是小万,毕业于R大,专业是国际经济,在学院里做过宣传委员,还自学过编程;这位是小王……”
一共25个新人,他挨个介绍过去,如数家珍。笔者心里暗暗生出佩服来:每个人至少有姓名、学校、专业、学生会工作、特长爱好五个信息点,25人下来至少125个信息点,他竟然脱稿全都记住了,并且不是背诵,而是对大家的简历认真研究过,形成了理解基础上的贯通记忆。这种研究人的功夫,一般人是不会费心去积累的——有了电脑,有了EXCEL,还要记那么多东西干啥?
但是他做到了。也正因为如此,十几年后的今天,笔者对他的名字和那个场景仍记忆犹新。
初入职场,HR教给我的第一课:重视你遇到的人,研究你遇到的人,记住这个人最大的成就,然后以合适的方式表达赞赏。
几年后,笔者离开那家大型机构,投奔一家只有十来个人的杂志社,杂志社很小,但出版的刊物名气却很大,读者群比较高端。
越觉得机会不错,面试的时候就越忐忑。面我的HR总监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整齐的短发,脸上有点baby fat,略施淡妆,一身黑色职业装干练素雅。她的办公室不大,到处摆放着各种管理学书籍期刊杂志,桌面上干干净净,屋里散发着百合的清香。
她上来第一句:“我觉得你的气场还蛮强的。”
笔者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过来。其实那天外面很冷,所以笔者穿了厚毛衣,但办公室的暖气开的很足,毛衣下的衬衫已经湿透,热量把脸憋得通红,也许这就是她看到的“气场”?
“过奖。过奖。”笔者敷衍两句。
“为什么来这儿?原来的地方不好吗?”她表示疑惑。眼里的闪光,有些像《城南旧事》里面的那个小女孩英子。
“我是这样想的……”
“谈谈你最喜欢的几家媒体,为什么喜欢?”她终于开始问专业问题。
“最喜欢的是《经济学人》没有之一……”笔者直言不讳。
“啊?那你怎么看我们的杂志?”她倒也不生气,虽然我刚才的回答政治上不太正确。
“母本很好,但是目前翻译水平一般。”
“哦?你讲来听听?“她微微一笑,似乎是赞同我的话。
“我细看了,每一页都有问题……”
“所以才需要你来帮我们啊!”她听了我的批评,倒也不生气,似乎还挺高兴。
“你有什么想法?”她笑容不改,在我的简历上写着什么。
几个月后,笔者离开了这家杂志社,最然它做的不错,不过笔者已经确定了新的职业方向和落脚城市。走的时候笔者去向HR总监告别。
“太遗憾了。没能和你继续做同事。”她有些惋惜。
笔者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她却点点头:“去企业也是一个不错的转型方向,不过如果去了那边不太适应,也可以考虑回来。随时欢迎。“
笔者表示感谢,反问她:“你对我有什么建议?”
“做 自 己。”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这三个字。
“太好了,我的答案也是。”
第一次跳槽,HR教给我的第二课:亲和力是一种内化的习惯,不是有意而为之的技巧。
离开杂志社,又来到现在这家万人大公司。面试的HR是两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男士。
“你希望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其中一位问。
笔者想了想,这家公司官网上不是有句“健康丰盛的人生”吗?那就干脆回答“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吧!
“我追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笔者刚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面试我的HR听了这句话,一言不发,直盯着我。
事后听HR说,面试我的人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追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因为这句话其实很鸡汤,没有什么现实操作性。“健康丰盛”是对人生意义的积极追寻,而不是对舒适区的默许。年纪轻轻就想养老的人,最好别来这里。
幸运的是,经过一连串奇葩事件,笔者最终还是进了这家公司。
一年后,公司一位资深HR前辈找到我,说三十周年司庆要到了,让我去参与一个董事长亲自抓的博物馆项目。这个项目进展缓慢,经手人众多,积累的资料有一尺来厚。
博物馆?笔者有些惊讶,从来没做过,这可如何下手?
他鼓励我:没做过才要尝试尝试,管理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再说,会有同事帮你的。
在同事的给力配合下,这个项目竟然奇迹般地按时完成了。通过参与筹建,笔者对公司历史又有了超越纸面的更深了解。
笔者从来没有受过HR的系统训练,但万科周刊与HR部门是背靠背的邻居,几年耳濡目染下来,对于HR在这家公司扮演的独特角色和历史传统也颇有共鸣。这是一家1991年就提出“人才是万科的资本“的公司;这是一家大陆最早建立职业经理人制度和人才资质模型的公司;这是一家18年前就系统开展校园招聘”新动力“的公司(至今没有中断);这是一家最早提出事业合伙人组织机制变革的公司(至今仍在迭代)。所有这一切,都围绕”人“展开。资深的HR在这里被称为“老法师”,笔者很喜欢这个称谓,因为它让人联想起《帝国时代》里那些神奇的“僧侣”——既能给自己的战友补血,也能感化敌方作战单位。
尊敬的同时也会有沮丧,因为笔者发现:那些最牛的HR似乎都是无生长规律可循的乱世奇葩,不可学。(国外亦然,Google CHO博克说过,当他决定去做HR时,咨询行业的朋友都认为他会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跟书法、歌唱等手艺一样,HR这种工作首先是易学难精,看上去挺简单人人都会做一点,但真要做好并持续稳定发挥,则需要数年的积累与钻研;同时它又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照搬他人成功套路的最大风险是丢掉自己,毕竟人与人之间,最忌套路与精熟,一旦套路成为戏路(对于段位低的小盆友可能还有点用),任你再高明,也显得不够走心。如果要问笔者在不同类型公司遇到的优秀HR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一颗成就他人就是成就自己的平常心。
对于这个模式,孙过庭在《书谱》里有过普适性的分析:“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好一个“复归平正”!笔者在这三家公司遇到的优秀HR,都是“复归平正”之人——人群之中看不出什么锋芒,但方法论已经自然融入其举手投足之间。从一个基础扎实的运营者,到一个满脑子管理工具的方法论专家,再到人无定法的“老法师”。这是HR的三阶段论。
那么“人“呢?孙嘉常倒序引用明人吕新吾的话,也是一个人才三阶段论:
“聪明才辩,是第三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
好一个“深沉厚重”!书道人道,殊途同归。
在这家公司,HR教给我的第三课: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今天(8月18日)是中国人力资源日,此文献给上述三家公司帮助过我、影响过我的HR们。
巧合的是,今天也是笔者加入这家公司四周年。